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浙江大学的许钧,欢迎你来听我讲课。
上节课当中,我们谈到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要内容和作者想要传达的思想;在今天这节课当中,我想跟大家聊聊作者米兰·昆德拉本人的经历。
在读者是否需要了解作家这个问题上,昆德拉的观点与我们传统的看法不太一致。我们中国传统的阅读方式是先了解作家,然后再了解作品。也就是先看创作作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接着再从此人的品性和人生境遇来理解这部作品的品位和内涵。如果这个作家,在我们的道德评判标准里,是一个品性可疑的人,自然他的小说品位也不会高。我们从小学阶段开始,读一篇文章,总要强调一部作品的“历史背景”。
可是,昆德拉就比较反对这种读法。在他看来,作品是第一位的。他认为,你们不要去追究我是谁,你只要去读我的作品就可以了!
在我的理念当中,我们在阅读一部作品的过程之中,作家本人的存在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到底是要先弄清作家其人,再来理解其作品,还是要通过对其作品全部的理解之后,再来定位此位作家呢?这样就出现了一些矛盾。
昆德拉认为:在作品当中,他是表达了真正的写作思想的昆德拉。
我们在阅读昆德拉作品的时候,可以发现几乎所有书中都没有对作者的详细介绍。他的书上只介绍自己的出生年月,除此之外就是告诉读者他用捷克文写了哪些作品,又用法文写了哪些作品。而生平经历的介绍,对他而言似乎都不重要,因为他说这与作家的身份无关。
那么在中国,昆德拉的这个倾向得到延续了吗?
中国国内引进外国图书的时候,往往要作个序或者是写篇译后记,这也是我们中国的翻译家在翻译外国作家的作品时经常采取的一种方式。可当我答应要翻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时候,上海译文出版社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我不要加任何自己的文字,不要写序,也不要写译后记。我当时听了出版社的条件,感觉有些古怪:作为译者,我难道就没有权利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吗?更何况这并不是引进外国著作时通常采用的做法。
出版社又强调说:你可以独立发表你的意见与看法,但请不要与你翻译的书一同发表,因为米兰·昆德拉是一个独立体,你也是一个独立体,不要把你自己的理解作为理解他的书的先导。其实这种观念在法国的结构主义文学批评流派当中也有体现,这个流派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专注文本批评,也就是不问作家是谁,只分析作品本身。昆德拉显然是受到了结构主义、文本分析流派的影响。
刚才,我告诉了大家,昆德拉对于作者介绍这块内容的看法。听众朋友们,你们在了解了昆德拉的这个看法之后,实际上已经对昆德拉这个人产生了一定的了解。你看,这就是信息的有趣之处,对方无论是拒绝提供信息,还是遮掩真实信息,他的拒绝和遮掩本身,也会形成一种信息,让我们对他产生更多的了解。接下来,我们来探讨一下昆德拉其他值得注意的特点。
关于昆德拉,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昆德拉原来在捷克的时候没有什么名气,直到后来他流亡到了法国才开始有了名。”可我查询了一些资料,发现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米兰·昆德拉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他父亲是一名钢琴家,曾经担任过音乐学院的院长。昆德拉从小除了跟随父亲学音乐之外,后来还学习了雕塑和绘画,一度成为家乡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同时还进行诗歌创作。他的诗歌作品在当时就已经具有了超现实主义色彩和批判精神。
在完成了布拉格电影学院的学业之后,他留校任教,期间创作的《小说的艺术》一书后来获得了捷克斯洛伐克国家奖。之后他笔耕不辍,创作剧本和小说,1965年,长篇小说《玩笑》轰动了世界文坛,连续再版了三次,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然而,1968年,苏联军队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玩笑》立刻被列为禁书,而昆德拉本人被开除了教职和共产党党籍。
1975年,昆德拉和妻子离开了捷克,并从此定居法国。但在这之前,昆德拉已经就是捷克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了。然而在1977年,捷克有七十六名人民艺术家、三百六十名功勋艺术家、七千多名艺术工作者签名发表了捷克斯洛伐克文艺界《宣言书》,其中曾这样写道:“……我们极端鄙视这么一帮子人,他们狂妄自大,虚荣心重,优越感强,自私自利,无耻之尤,甚至为了几个臭钱,不惜出卖自己祖国的利益,参加了叛徒集团,脱离了人民,离开了人民的生活,背弃了人民真正的利益而投入帝国主义怀抱,成了反人道主义的工具,堕落为那些颠覆和制造各国间不和的人的传声筒。”实际上,这个宣言就是针对昆德拉等一些流亡作家所写的。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昆德拉的作品在捷克当然不可能流传,他的作品甚至无法在捷克的土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随着历史的脚步不断前进,这种情况一定会有改变。在1989年,已经有捷克的出版社主动要求出版他的作品;在1995年,捷克政府决定将国家最高奖项之一——功勋奖授予米兰·昆德拉。
我们今天说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作品是在1988年,昆德拉加入法国国籍后出版的,之后它被美国导演改编成了电影《布拉格之恋》。在昆德拉离开捷克到了法国之后,很多人认为理解他的作品要围绕两点:第一就是他的故乡捷克;第二就是接纳他的国家法国。在他的小说中,总会出现许多关于梦境的描写,这些梦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害怕自己从未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比如在小说《无知》中,主人公到了法国后天天做梦,等到梦醒时分就感觉自己怎么还没有离开布拉格,显得忧心忡忡。另一种梦就是在寓居的国家,他担心自己遭到别人的不理解。对于这么一种矛盾的心态,我们如果从作家本人特殊的流亡者的身份切入,对他那种灵魂漂泊的经历加以理解,我们就会对他的作品有一些新的认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了解昆德拉的历史以及其特殊的身份,是有利于我们理解他的作品的。
在理解昆德拉的过程中,我认为有这么几点需要指出:第一,我们理解昆德拉,如果只注重外部因素,从政治的角度切入,有可能会产生“误读”。在很多年前,有些人会认为昆德拉的小说是在颠覆某种制度,而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慢慢淡化了;第二,我们可以观察到,昆德拉的作品的开头和结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我们今天说的这一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要知道,不同流派的法国的作家们笔下小说的开头,风格往往大相径庭。比如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高老头》等,作品开头总是:“在一八四几年的一天,在法国某城市某某街出现了某某人……”小说家是上帝视角,对于所发生的每一个事物、人物、时间、地点均交待得一清二楚。书中的叙述者对于小说所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到了存在主义小说家的作品中就发生了变化,比如阿尔贝•加缪,他的小说《局外人》,在开始便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不知道。”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一开始就把这个“不知道”带入到叙事当中,以至于后来主人公默尔索杀了人,连自己是怎么杀的都不知道,作者用这种手法营造了荒诞的气氛。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开头则是这么写的:“永恒轮回是一种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让不少哲学家陷入窘境……”这样的开篇似乎没有小说的影子,而更像是一本哲学书。小说的结尾又是另外一种方式:“一只巨大的蝴蝶被光线一惊,飞离灯罩,在房间里盘旋。下面,传来钢琴和小提琴微弱的声音…”一个富有哲理的开始,却在凄凉的诗意中结束,这样的开篇与结尾就形成了这部小说特有的一种格调和张力。
这节课,我们谈了米兰·昆德拉这个作家,这个人。他自己希望躲在书后面,隐去自己作者的身份,而仅仅是让书来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他的生活经历和身份都很特殊,了解了他的人生经历和流亡作家的身份,能帮助我们更加充分地理解他的作品。
在下节课当中,我将跟大家介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来到中国的过程,以及不同的读者对于这本书做出的各种解读。这节课就到这里,我们下节课再见。
喜欢。译者会有新的视角
昆德拉如果不想让人了解,他的作品可以不署名啊。
小王子卡卡 回复 @一生平安_iib: 不要擅自评价别人的抉择。
听到译者的分析很幸运。谢谢老师的讲解
老师这一集讲的很好
片尾曲playing love.海上钢琴师
开头和结尾表面轻飘飘的,后面隐藏着沉重感
知人论世
译林出版社的要求,我很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