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5:许钧 | 从未有作家能给出这么多种可能性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5:许钧 | 从未有作家能给出这么多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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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浙江大学的许钧,欢迎你来听我讲课。上一节课当中,我们谈到了不同的读者对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作品不同的理解;今天这节课,我要说说我作为一名译者与这部书之间的故事。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幻想生活在理想的世界,总是在渴望着某种东西,而这些渴望、理想、梦想,总是那么的轻,就像是往天空中飘去的一缕轻烟。然而,人们总是在“轻”与“重”这种对立中成长。人如果总是生活在天上的话,那必将忘记在地上的生活。在地上,你要面临社会的压力,背负家庭的负担以及对于我们未来那种渴望与焦虑,对于我来说也一样。


对于以上这些每个人都会面对的问题,我想,如果能把这一切都与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联系起来思考的话,也许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份答案。而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尝试着用“理解”与“翻译”这两个词来做阐释。


首先,我想谈谈我对于理解这个词的解读。


理解,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个最重要的方式,我们一辈子都在试图理解他人与自己。当我们遇到困难、不解、误解的时候,会迷茫而困惑,而这恰恰又与我今天要讲的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主题又有了联系。昆德拉的这部小说的第三部分题为“不解之词”,这一部分的内容所涉及的很多关键词都是我们一生中所必须要面对的。


比如“忠诚与背叛”。在故事中,弗兰茨受母亲影响,认为忠诚是人的“第一美德”,于是想当然地认为他的情人萨比娜也会被这种品质吸引,因而在与她相处过程中,时时表露自己忠诚的“天性”,以及对这种品质的赞赏。萨比娜却因自己的成长经历,更容易被背叛吸引,她自己走的也是一条永恒背叛之路。


再如“活在真实里”。很多人都认同“活在真实里”意味着“不说谎,不欺骗,不隐瞒”,只不过大家对说谎的定义可能不同。比如弗兰茨认为,谎言来自私人生活与社会生活的分界,也就是说私底下一套公开场合一套,公私不一形成了谎言。他以真实之名要求消除私生活与社会生活的隔阂。萨比娜的理解正好相反,她认为有公众就有表演,有社会就有谎言,只有在私底下中,人才有可能活在真实里,所以她坚决要求公私分明。仅凭这几个关键词,我们就能发现,弗兰茨和萨比娜在一些基本问题的理解上存在巨大差异,这种人生观的差异导致他们无法理解对方,萨比娜最后会离开弗兰茨,也在意料之中。作为读者,我们尽管笑看人物之间鸡同鸭讲,却忍不住对人物的遭遇感同身受,因为“忠诚与背叛”“活在真实里”,这些关键词同样是我们人生的关键词,我们同样因为对它们的理解的不一致,而导致了一次又一次的矛盾和冲突。


在弗兰茨与萨比娜的故事里,我们也看到,理解并不容易。弗兰茨费尽心机,最后还是没能理解萨比娜。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他其实并不理解自己。他对自己最大的误解在于,他以为自己的梦想是去参与“伟大的进军,由此获得萨比娜的注视,然而他的梦想其实是与崇拜他的年轻女友安稳地生活在一起。可惜领悟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所以,理解首先是找寻自我的一个过程。理解是一切的开始,但是当我们理解自己都非常困难的时候,又怎能说我们理解了别人,理解了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理解世上即将发生的一切呢?因此,理解自己是一个人一辈子所永远追求的,是一个过程,是难以一下就完成的,因此也是在无限当中寻找个人的一种有限。


“理解”和翻译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理解”也是“翻译”的第一步。我们每个人总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要表述对世界的看法,表述对社会的看法,表述我对他人的看法。若一个人只有理解而没有表达,他便会非常地痛苦。在家里,你会渴望与子女、妻子、兄弟姐妹、朋友的交流;在外面你会渴望与上司、周围的同行以及整个世界的交流。因此,在这个交流的过程当中,实际上也就是把我们自己的认识、想法传达出来,而这个传达的过程就是“翻译”。应该说,翻译这个词离我们非常之近,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小孩一出生与母亲的交流始终就是在翻译之中,小孩总是会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呀?”当母亲的话语孩子不明白的时候,总是会要求妈妈再说一遍,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母亲若是重复原话是无法达到翻译的目的,于是母亲就会用另一种话语来解释。因此,翻译绝对不是同义反复,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完全对应,而应该是以自己的理解为基础,对他人所说和自己所要表达的内容,用另一种方式恰当地表述出来,从而进行沟通理解。


实际上,一部书、一个国家的文化的发展和传播,在我看来应该是有赖于翻译的,可“翻译”究竟是什么呢?刚才我提到的,表达自己的思想与对他人的理解,就是翻译。你要表达,就要不断地翻译自己的思想。对一个国家的文明的发展而言,我们文化的积累是需要翻译的,试想“四书五经”若没有不同版本的翻译,没有不断地阐释、注释,没有不断地一代又一代地阐释,那么它就不可能传承至今。正是由于不断地阐释与翻译,有当代人的不同理解,才使得“四书五经”的内容逐渐地丰满、丰富。可以说,我们现时对它的理解较之以前那个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因为已注入了当代人对“四书五经”的理解。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翻译”就成为了一个民族文化得以不断地传承、开拓、继续下去的一个保证。而作为各种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翻译也同样如此,如“歌德”要到达中国,我们的“鲁迅”、“曹雪芹”要到达法国,均要通过翻译。《红楼梦》的生命通过翻译家在法兰西、美利坚、德意志的土地上重新开花结果,歌德的《浮士德》在中国也有了新的生命。正是由于翻译家们对一部部著作的呕心沥血,才使得国外的文化在疆界上不断地得以拓展,在时间上不断地得以延伸。所以,翻译也是异域文明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断地拓展与延续的一个过程。


基于对翻译这样的理解,2002年,当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我来翻译《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的时候,我没有立即答应。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以前我并不是特别喜欢昆德拉,认为他总是与政治结合在一起,我以前认为,昆德拉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政治的纬度发生影响而缺乏其文学性;第二,借助于翻译工作,我有幸能与普鲁斯特、雨果、巴尔扎克这样的一流大家在历史的空间当中进行“对话”。所以在我的感觉里,昆德拉作为一个作家的分量,就不是那么的重了。


但是,编辑赵武平先生几次来电话,说:“你可能没有真正地认识昆德拉,另外,翻译《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你将面临巨大的挑战。”我心想:到底会有什么挑战呢?他又说:“这部小说在1987年由著名作家韩少功翻译之后,在港、台、大陆引起了轰动,发行了100多万册。它激活了中国创作界的思想,激活了中国文学界对于小说艺术的重新认识。你恐怕是对昆德拉的认识太肤浅了吧!若你能在韩少功之后来接受这种挑战,应该说这对于一个从事翻译工作的人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赵先生提出的两个观点使得我慢慢地动心了。其一,他说我可能小看或者是误解了昆德拉。我自己是搞翻译工作的,当有人说我误解或不解的时候,自己心中总是很痛苦的。因为,翻译最为重要的精髓就是“理解”与“使他人理解”,也就是说:你只有理解了它,才有可能使别人理解,这是基础。但是,你即使理解了,也不一定能够使别人理解。而当别人说我误解昆德拉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去理解的愿望;其二,对翻译家来说,一个作家翻译了一部作品并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现在要重新翻译,这确实是一个挑战。


于是,我就答应考虑一下。随后,我就查找了大量资料,其中包括法国、加拿大、美国以及中国的昆德拉研究者所写的文章、资料、书籍,在总共不下120万字的文字资料读过之后,我豁然发现:昆德拉怎么提供了那么多“理解”的可能性!


我的感受是:“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遇见了许多的外国作家,包括福克纳、博尔赫斯、卡夫卡等大家,可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带来那么多阐释的可能性。”有如此之多的作家、哲学家、比较文学家以及普通读者对昆德拉的这部小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各有各的理解,这顿时吸引了我,而我又该如何去阅读这部书呢?所以,在翻译之前我就在想:是否能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阅读方式和理解的可能呢?


实际上,一个人的理解能力是不断发展的,如果今天让我再把这部书重新翻译一遍的话,或许有个别的字、关键的词又有了新的变化。因此,可以说一部书的翻译是随着一个人对于此书理解的不断加深,而使得翻译活动不断地发展。


那么,当时我在翻译的时候遵循了哪些自己的理解呢?


首先,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我改动了书名。韩少功的译本叫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我的译本叫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就引发了很大的争议。有人说:“许钧教授居然把书名都改了,就凭这一点我肯定不喜欢。”这就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部外国作品传入了国内,一旦我们的读者已经接受了它,不管是误读,还是另一种阅读的可能性,这种习惯力量是很难打破的。


起初,我也想延用原来的书名,但是考虑再三后依然决定做两点大的改动:其一就是把“生命”直接改为“存在”,即“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可我认为还得尊重已有的读者,尊重时间沉淀出来的一种阅读习惯,若改成这样的话,很多人就完全无法接受了。所以,我就做了一些“妥协”,但是书名我认为必须要改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不知道听众朋友们是否能够理解这种不同?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举个例子给大家说明一下:“校园的美丽”与“校园中的美丽”,这两个词组,前者是仅指校园的建筑和自然,而后者包括美丽的校园、美丽的学生、美丽的思想等,其范围是非常之广的。再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它直指的就是“生命”这两个字,其主题就是要讨论“存在”,要直面“生命”。


昆德拉的原话是:“我不是说生命之轻是不能承受的,我只是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是很不同的。


如果昆德拉说“生命之轻是不能承受的”,那他就是已经下了一个结论,做出了一个判断,创造了一种真理,就像“人总是要死的”一样。但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并不是一个判断,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所以,他这样来命题恰好暗合了他自己对于生存的可能性的一种追求。


对我的翻译,很多人都有这样一个疑问:你的翻译到底比韩少功的强在哪里?对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基于我对昆德拉的理解,我始终强调“可能性”。我认为是韩少功造就了在中国的昆德拉,如果没有韩少功的翻译和推介,昆德拉就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如此地家喻户晓。正是由于韩少功以其小说家的敏感,抓住了昆德拉的精神,他们俩产生了一种共鸣,再加之小说家的文字,最终使韩少功译本的昆德拉作品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文学品味。


我认为,翻译是以忠实为原则的,但是一种难以做到绝对忠实的再创造的行为。然而,我对昆德拉是否忠实?我自己的追求是否能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同?有一种说法是,在一部书出版之后,作者便死了,继续给予其生命的是读者。作为一个译者,我翻译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的使命也结束了,要靠你们,靠着你们的阅读、理解和传播,来赋予它新的生命!


关于我作为译者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之间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在之前的几节课里,我介绍了这部书的主要内容、作者昆德拉本人的经历以及不同的读者在阅读这部书之后获得的不同感受。关于米兰·昆德拉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就讲到这里,感谢你的聆听,我是浙江大学许钧,期待与你在喜马拉雅再见。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瑞铭大语文

    个人觉得老师把这本书讲得有点浅了

  • 淡如菊读经典

    光讲翻译是什么,有多重要。失望。应该是主要讲讲本书的内容,本末倒置。

  • 1592619ukmo

    翻译就是对原著的理解,许教授通过自己翻译的体验,还是在说对原著的理解。至少是一种理解的可能性。

  • Gloria翡

    买的是许钧老师翻译的版本,读起来挺流畅,来听课开始还是挺惊喜的,可是听完有点失望,完全get不到重点,对于原著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的理解也流于表面,最后一集关于学生啊交流啊听来也是和本书毫无关系,就挺没劲的。

  • 粉色糖果_

    读过这个译本,看到是译者时很期待,内容有些喧宾夺主了。只能说大师也没能躲过媚俗,其实大家并不在两位译者的差异和感受,只想听对书的看法。想的东西多了,对别人的态度重了,心境的轻便没了。

  • YeejG

    这不是名著大师课吗?许老师你咋把翻译课的讲稿带来了

  • yan_yan_yan_yan

    老是说翻译的事情………

  • Victoria叶

    感觉听听翻译者的再创作心路历程也挺有意思的,乍一听以为老师在讲翻译过程的冗杂艰辛,但后来听的同时加上对老师描述的思考与影像重现,发现老师是在启发读者对于这本书自己去消化的方法和这本书真正生命各种可能性的延续❤️

    Victoria叶 回复 @Victoria叶: 了解阅读每本书真正的打开方式方法真的更重要,感恩许钧老师❤️

  • DWZW

    总是有一些听众对老师的讲解大加指责,但我觉得作为译者对作品本身的理解和认知非常重要,只有这样翻译的作品才能接近作者的真实意图一,如果不了解作家的出生,生活背景以及他所要表达的思想,你所读懂的作品也只能是狭隘的片面的理解!

  • 甲壳虫_g9

    我可能更想听到的是对这本书抽丝剥茧的内容,但是老师讲的这部分太少了,感觉讲不到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