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武黎嵩 | 造反者也是学习者：汉如何重走秦帝国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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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武黎嵩。欢迎收听由观乎文化和喜马拉雅联合制作的《中国历史大变局》。

今天我们来讲一个新的课题“造反者也是学习者：汉是如何重走秦帝国的老路”。我们要理解，汉政权它是打着“反秦”的旗号起家的，同时，它也是秦最大的继承者。秦奠定的帝国格局被汉完全继承。那么我们要理解一下，汉为什么选择继承秦？换句话说，我们也要理解，秦汉间权力转移之后，如何将统一帝国运作模式固化成为新帝国的形态？

首先我们要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以帮助大家理解我们对秦汉交替的这种理解。这个问题就是，我们想一想，汉高祖刘邦到底是什么时代的人？有的听众会张口回答，汉高祖刘邦，当然是汉朝人。真的吗？我们仔细想一想，刘邦一生60多岁，他在汉朝只生活了7年，他在秦朝生活了10多年，而他的一生30多年接近40年的时间是生活在战国的尾巴上。所以如果我们从大多数的角度来看，刘邦实际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战国时代的人。可是因为他是汉高祖，我们会有一种错觉，说刘邦是汉朝人。正因为我们把刘邦放成战国时代的人，我们用来看秦汉之间的关系就更为清楚。

所以第一个问题，我们要来回答，秦汉之间是什么关系？司马迁在研究秦汉历史，撰写《秦楚之际月表》的时候，就说了这样一段话，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四海，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他说从秦末到汉朝初年的历史，经历了三次转折，第一次转折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第二次转折是在项羽的领导下，诸侯合起伙来消灭秦朝；第三次转折是平定四海，最终实现新的统一，建立新的帝国，这就是汉朝。

司马迁说“五年之间，号令三嬗”[①]，就是从秦朝崩溃到汉朝建国的五年之间，国家的名号转了三次。哪三次呢？秦转变成为陈胜、吴广的“张楚”；陈胜、吴广的张楚转变成为项羽的“西楚”；而项羽的西楚又转变成为刘邦的“汉”。这三者是什么关系？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说，“非张楚不足以亡秦”，不把楚这个跟秦最为仇恨的国家名号拉出来，是不足以灭亡秦朝的；“不承秦，不足以立汉”[②]，如果不继承秦朝，就无法建立新的汉朝。所以我们就要来理解，为何“承秦”才能“立汉”？

我们要分析一下汉朝初年，刘邦的军功集团当中，这些人物都是一些什么身份？我们先看看萧何。根据《史记·萧丞相世家》记载，萧何“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萧何“文无害”，就是说他的水平最高，对法令的掌握最为娴熟，没有人能够超过他。他因为“文无害”成为沛县最主要的官吏，也就是说他相当于沛县的秘书长或者是组织部长，这样一个身份。

我们再看汉朝的第二位宰相，也是刘邦集团当中很重要的一个人物——平阳侯曹参。平阳侯曹参也是沛县人，他说“秦时为沛狱掾”，他是监狱的管理官员。萧何是主吏，萧何是他的上级，两个人都是秦代沛县的豪吏。

我们再看第三位刘邦集团的重要人物，这就是后来的汝阴侯夏侯婴。夏侯婴是“沛厩司御”，他是沛县负责车马的一个小官吏，而且他跟刘邦的关系很好。每次夏侯婴作为负责车马的这样的官吏迎送客人，路过刘邦所在的泗水亭，都要跟刘邦两个人聊聊天，一直聊到太阳西斜才回去。而且后来两个人有一次，大概是喝酒喝多了，互相打了架。夏侯婴为了替刘邦遮掩，防止刘邦被人告发打伤人的罪名——故意伤害罪，还说了假供作了伪证，结果因此夏侯婴也被连坐抓了起来。  

我们看看刘邦集团的萧何、曹参、夏侯婴，他们的身份是第一类，都是秦的小吏，就是秦的下级“公务员”。我们知道，刘邦本人也是秦的下级“公务员”。

第二个，我们看汉朝军功集团当中的第二类人。在汉朝初年曾经长期掌握兵权的太尉周勃，他是沛人，是刘邦的老乡，而他的身份是“以织薄曲为生”，就是编织席子为生，而且，农闲的时候“吹箫以给丧事”，就是别人家里办丧事了，他是吹吹打打。第二个人就是刘邦的连襟，我们知道刘邦的太太叫吕雉，吕雉的妹妹叫吕媭，吕媭嫁的这样一个人叫樊哙。樊哙这个人在鸿门宴上曾经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救了刘邦。樊哙是什么人？《史记》记载说樊哙“以屠狗为事”，他在沛县主要是作为一个屠夫，杀狗的。第三个，曲周侯郦商。郦商是高阳人，他不是刘邦的老乡，可是当陈胜起事的时候，郦商东、西聚集了数千个少年参与起兵，等到刘邦到了陈留的时候，郦商就把自己的军队交给刘邦来领导。所以这三个人，我们发现周勃、樊哙，和郦商，都是市井之徒。所谓市井之徒，他们没有一份正当的职业，他们不是农民，他们就混迹在社会的底层。   

第三类刘邦集团的人物叫卢绾（wǎn）。卢绾这个人跟刘邦两个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卢绾的父亲跟刘邦的父亲，两个人关系本身就很好，等到后来刘邦跟卢绾同年同月同日生，乡里人都来祝贺两家生了一个同日而生的这样一个孩子。所以刘邦年轻的时候，有事经常躲避出入——就是逃脱官吏的追捕，卢绾就跟着他两个人形影不离。有时候刘邦睡在什么地方，卢绾也睡在什么地方。两个人经常是同吃同睡，同在民间为非作歹，所以卢绾这个人是刘邦的亲信。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发现刘邦集团一共有三种人，也就是汉朝的军功集团有这样三种人。第一种人是秦故小吏，第二种人是市井之徒，第三种人是刘邦自己亲朋好友，关系比较密切的。那么刘邦在这个集团当中，他的地位又是如何的呢？《史记·高祖本纪》这样形容刘邦，他说“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史记》的意思就是说萧何、曹参这些人，都是懂得法律的这些人，非常爱惜自己，恐怕造反这件事情做不成，秦会灭他们的门，所以在起兵造反的时候，他们把领导权都让给刘邦。而且他们说，刘邦平时，大家都听到他很多异象，而且通过占卜，刘邦作为领袖最吉利，于是大家才立刘邦为沛公。故而同学们，我们知道，刘邦之所以能够成为汉朝建国军功集团当中的核心人物，并非是由于他有多么大的力量，也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大的人格魅力，而是一种时势造就了大家觉着可能他出来挑头更为安全。所以刘邦在这个集团当中就不具备绝对的优势。

那么我们要知道，如何将这种不具备绝对优势的刘邦，从这些小吏、市井之徒、乡亲父老，这一众人当中推成一代领袖，成为汉帝国的开国皇帝，有这样一个家族，有这样一群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就是刘邦的外戚——吕氏家族对刘邦建国所做出的功劳。《史记·高后本纪》这样记载，他说“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说吕后这个人性格刚强，是她帮助刘邦底定天下，而诛杀功臣都是吕后的力量。

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皇后之玺”，据传为吕后所用

我们熟悉历史都知道，吕后后来参与诛杀韩信、彭越等人，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可是吕后如何帮助刘邦定天下的呢？在史记的另一篇文章《荆燕世家》里面，司马迁借田生之口这样讲吕后在汉朝初年的地位，他说“吕氏雅故本推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所谓“推毂”就是车轮在向前进的时候，一个人从旁边推着车轮，让车走得更平稳、更快。

司马迁在两处肯定了吕氏家族对刘邦所做出的帮助和辅佐功劳。那么我们就要看看吕氏家族到底做了什么事情。首先我们知道吕氏家族是参与帮助神化刘邦的人。如何参与帮助神化刘邦？有这样三则故事。

第一则故事，吕后的父亲刚搬到沛县来的时候，大家因为来了一个有名的富翁，大家都去表示祝贺。在祝贺过程当中，每个人都要送一点钱。当时主持仪式的人说，送钱不满1千钱的人就坐在堂下。刘邦这个时候闯进来，假声说，我贺1万钱！就是我有1万钱送给吕公。这个时候大家满座皆惊。萧何就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③]，刘邦这个人我了解，他经常说大话，真的很少做成事。而吕公这个时候说，我以前经常给人看相，看的人很多，没有一个人比刘邦的相貌更好。我有一个女儿，我想在这个宴会上决定，把女儿嫁给刘邦作为夫人。这是《史记》记载的一则故事。我们知道《史记》记载这则故事的时候，已经是汉代的中期，这个故事已经成为汉朝人耳中的常识。

可是我们想一想，刘邦这样一个市井之徒，在一次宴会上，登高一呼说我送了1万钱来，而且其实1分钱也没拿。吕公就能够凭借他的眼光说刘邦以后能成大事，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邦，这件事情可靠吗？那么这里无非是要渲染刘邦天赋异禀。他有奇特的相貌，吕公作为一个有经验的长者，一眼就看到刘邦相貌非凡，这其实是吕氏家族的人在帮助塑造刘邦的神化。

第二个故事是这样，说《高祖本纪》记载，秦始皇经常讲，说东南有天子气，而刘邦就经常到处逃窜，在逃窜的时候，吕后经常能够知道刘邦在什么地方，其他人都不知道。有一次刘邦就很奇怪，问吕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吕后就说，说我看到你头上有云气，所以往往跟着这个云气就找到了你。同学们，这本来是一句夫妻之间的家常话，却被浓重地渲染，并被写进了《史记》里面。而刘邦所谓的“头上的云气”和秦始皇所谓的“东南有天子气”，我想都是汉朝初年人为了塑造刘邦的神话而说出的这样的一个故事而已。这种故事的塑造者无疑又是吕氏家族的人。

我们再看一个小故事，说有一天吕后带着两个孩子，就是汉惠帝和鲁元公主，他们两个在田里耕种。有一个老妇过来看相，看到吕后说，夫人你的相貌很好，贵不可言。吕后又让他看了一下这两个孩子，老妇就说，夫人，你之所以相貌这样富贵，是因为这两个孩子的相貌非常好。过了一会儿，老妇走了，刘邦回来，吕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刘邦听，刘邦赶快追上这个老妇请她看相。老妇说，刚才看孩子和夫人的相貌贵不可言，实际上都是因为您啊。

这又是一个好像刘邦是真命天子的预言。这三则寓言合在一起，我们可以想见，是吕氏家族在刻意塑造刘邦的神化。他们要改变刘邦只是一个妥协的产物，要改变刘邦只是这些下层的小吏、市井之徒当中一员的这样一个本质，他们要把刘邦推向汉高祖的宝座。

所以我们知道，后来的韩信之死，后来的彭越之死，吕后也多多少少有了参与。我们知道韩信临死之前是这样一个情况。当时因为外部有军事叛乱，刘邦率领军队在外镇压叛乱，为了防止韩信在长安作乱、里应外合，于是吕后就派萧何招韩信进宫，然后直接将韩信抓住，杀死在长乐宫的钟室。刘邦平定叛乱，回到长安，听说韩信死，《史记》这样记载刘邦的态度，叫“且喜且哀之”，又高兴，又悲伤。高兴的是，他的大对头韩信终于被消灭了；悲伤的是，一代英雄竟然如此没落！我们知道，帮助刘邦下决心诛杀韩信的正是吕后。

第二个也是在楚汉战争中的功臣彭越。彭越被封为梁王，被人告发谋反，关在洛阳。刘邦把彭越的这样的一个罪行赦免，把他贬为庶人迁到四川。在彭越去四川的路上，正好遇到吕后从西向东来，吕后答应彭越向刘邦求情，说他无罪。可是当吕后把彭越带到刘邦面前的时候，就对刘邦说，彭越是楚汉战争中的豪杰，这样一个人你放他去四川，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留下后患，不如诛杀他，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了。于是吕后让彭越的下属告发彭越，彭越就被杀了。

所以综合以上，我们了解了刘邦集团它的成分结构，了解了刘邦集团当中刘邦的位置和他的出身；我们又了解了吕氏家族，帮助刘邦一步一步走上皇帝的宝座，我们就能理解这样一个从民间崛起的皇帝，他为了保持自己的绝对优势，他是不会跟自己的同僚分享反秦斗争胜利的果实的。那么如何让自己的权力一家独大，不再被分享，不再被蚕食？只有走一条熟悉的老路，那就是向秦学习，重建帝国，重新登上至高无上的皇帝权威。

《高祖本纪》记载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说刘邦死后，吕后把刘邦已经死掉的消息藏匿了4天，不发丧。她给别人谋划说，说当年这些军功将领跟刘邦一起，都是老百姓，编户齐民。而现在这些将领要北面向我们刘氏家族和吕氏家族称臣，他们心里怎么会服气？他们怎么会臣服于一个少主？不把这些军功贵族杀掉，天下是不会安定的。也正是基于此，吕后后来对这些军功贵族大开杀戒。  

我们知道皇权一旦到手，就不愿意分享。如何维系住这到手的皇权，就成了刘邦和吕氏家族要好好动脑筋思考的一个问题。那么只有借用秦帝国的旧架子，只有重新走上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皇帝一家独大的老路，才能让这个新兴的帝国看起来更加稳固。所以这就是我们讲的，如果不向秦学习，就没有汉。所以我们说，造反者也是学习者。曾经反秦的急先锋刘邦，他又走上了模仿秦帝国的老路。

好，感谢你收听今天的《中国历史大变局》，我们下次再见。

今天的问题是：你还知道哪些与真实历史人物有关的传说故事？有什么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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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司马迁《史记·秦楚之际月表》。

[②]见中华书局出版的田余庆著《秦汉魏晋史探微》。

[③]见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