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晚霞（下）自毁容颜只为厮守终生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晚霞》。 

《晚霞》是聊斋最优美的爱情故事之一。晚霞和阿端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做表演的艺人，他们在人间的表演中丧失了生命，到了龙宫，继续给龙君表演。

他们靠着对爱情的信念，在龙宫人间任往来，这是美丽的奇思妙想。美丽背后有辛酸，幽雅背后有痛苦。晚霞和阿端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也不能相容，他们很快就要遭受必然的分离了。

阿端和晚霞完成了莲池爱巢的自主婚姻之后，两个非常恩爱，然后，他们一起随龙窝君去给吴江王拜寿，拜完寿，几个部都回来了，吴江王单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一个人教吴江宫的人跳舞。待了几个月也没消息。阿端心里没着没落。只有解姥每天来往于龙窝君宫和吴江王府。

阿端假托晚霞是自己表妹，要求解姥带自己去跟晚霞见一面。他随解姥去吴江王府住了几天，无奈吴江王府戒备森严，晚霞根本不能外出，阿端怏怏不乐回到龙窝君宫。过了一个多月，阿端想晚霞，如痴如呆，痛苦得想死。

有一天，解姥进来，神色悲戚，告诉阿端：“可惜呀！晚霞投江啦！”小说矛盾劈空而入，波澜顿起。阿端大惊失色，眼泪潸然而下，流个不停。他撕碎了龙窝君给的束发冠，裂破了五彩服，把金玉珠宝揣到怀里，想追随晚霞去死。

只见江水还像墙壁一样，他用脑袋使劲儿磕，也进不到水里。他想：如果我再回去，龙窝君问起束发冠和五彩服，可怎么交代？那样我的罪过岂不更重了？想来想去，急得汗流浃背。

忽然，他看到江水变成的墙壁旁有棵大树，就像猴儿似地爬到上边，爬到树顶，猛然向上一跳，从半空中坠落下来，人却已经浮到水面上。阿端仿佛看到了人世，飘然游去，一会儿，看到江岸。他爬到岸上休息一会儿，想起老母亲，就找了条船回家。阿端落水而死，龙宫再投水却生。妙想。

阿端回到自己家，觉得在这儿住是前世的事情。他犹犹豫豫地来到自己家门，忽听到窗子里边有个女子说：“您儿子回来啦。”声音非常像晚霞，转眼之间，说话的女子跟母亲一起出来，果然是晚霞！两人喜悦悲泣，蒋老太太又惊又喜。

最初，晚霞在吴江王宫，觉得腹中胎儿在动，而龙宫法令森严，晚霞担心早晚分娩，会横遭毒打，又见不到阿端，打算死了算了。她偷偷投到江中，身子泛起来，在波浪中沉浮，被客船上的人救了起来。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晚霞不说自己是苏州人，她说：“我是镇江人，蒋阿端是我夫婿。”客人替她雇了条船，把她送回蒋家。

蒋老太太怀疑晚霞投错了亲，晚霞说，确实不错，就把自己跟阿端的事详细告诉蒋老太太。蒋老太太看到晚霞人物出色，风韵佳妙，非常喜欢，又考虑到她年龄太小，恐怕不会一直守寡。而晚霞十分孝顺、为人谨慎。因为看到蒋家穷，就摘掉自己珍贵的首饰，卖了几万两银子。

阿端回来了，晚霞高兴得不得了，老太太怀疑儿子根本没死，悄悄找人掘开儿子的坟墓，发现阿端的尸体还在里边！蒋老太太问阿端，阿端豁然开朗，知道自己不是人，是鬼魂，他怀疑晚霞也是鬼魂，嘱咐母亲不要对外人说，母亲答应了，告诉街坊邻里：当年发现的尸体不是阿端。蒋母怀疑鬼不能生儿子，没多久，晚霞生下个男孩，抱起来跟普通的孩子没两样。蒋母这才高兴起来。

阿端要卖掉他从龙宫带回来的夜明珠，一位阿拉伯商人出一百万两银子。蒋家从此成为巨富。

蒋母庆寿，夫妇二人为母亲歌舞庆祝寿诞，他们轻歌曼舞的美妙情景被人报到亲王官邸。亲王想强夺晚霞，阿端害怕了，去见亲王说：“我们夫妇二人都是鬼。”

亲王让人查验：发现阿端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于是不再强夺晚霞，但派些宫女住在另外一个院子里，要晚霞来传授舞蹈技艺。

晚霞知道，即使说自己的是鬼，亲王也不会放过，她不敢用本来的美丽面目出现在亲王面前，找龟尿毁了容，才去见亲王。教很长时间，宫女掌握不了。晚霞就回来了。

《晚霞》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为四点：

第一，蒲松龄把地方风俗的描写作为小说展开的背景，开头赛龙舟，是中国传统的庆祝活动，蒲松龄绘声绘色地写龙舟之美丽，龙舟之华贵，它是端午节庆的热门活动，这活动的背后却有着艺人丧失生命的大悲哀。

从龙舟落水进入龙宫的晚霞，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唯一的舞者形象，龙宫的天女散花，是聊斋著名场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时闻？晚霞是永远的舞者。

第二，蒲松龄善于借鉴前人，推陈出新、《晚霞》里边的夜叉的“钱塘飞霆”之舞，晚霞的“洞庭和风”之乐，都是根据唐传奇《柳毅》虚拟的舞蹈和乐曲。柳毅为龙女传书，钱塘君解救龙女，“千雷万霆，激绕其身”，聊斋变成首先给龙君表演的夜叉舞；龙女返回龙宫，“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女于左。”聊斋变成了给龙君表演的乳莺部舞蹈。

第三，《晚霞》写鬼魂的爱情，但几乎看不到通常鬼故事的森森“鬼气”，而“鬼性”又有绝妙作用，蒲松龄创造一种新奇的“鬼复为人”新模式----靠穿龙宫衣服并服用龙角胶。

晚霞和阿端都是落水而死，但阿端是真正的鬼，晚霞却不是。阿端因为母亲发现了自己遗体，知道自己是鬼，怕晚霞嫌弃自己。晚霞却回答：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鬼啊？凡是鬼穿了龙宫的衣服，四十九天就收回魂魄，跟正常人没两样了。如果能得到龙宫的龙角胶，还可以长出正常人的骨节和肌肉呢。

（原文“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晚霞的言外之意是：她不是鬼。她早就依靠龙宫的衣服完成了从鬼到人的乾坤大挪移！这是蒲松龄创造的又一种鬼魂复活方式。

第四，人间恶人连鬼都不放过。晚霞阿端回到人间，有了儿子，还从龙宫带回巨大财富，快乐无比。没想到乐极生悲。为母亲庆寿，歌舞庆祝，寻常老百姓竟有此乐！？传到大王耳朵里，要来抢晚霞。怎么办？阿端跑到王宫自首：我们夫妇都是鬼！太阳底下一照，阿端果然是没影子的鬼！幸亏照的是阿端不是晚霞，因为晚霞已不是鬼，她肯定有影子。

但你们夫妇纵然是鬼，王爷也不放过！晚霞还是得到王宫教歌舞。面对连女鬼都可能染指的王爷，为保护自身清白，晚霞不得不用龟溺毁容，然后再进王宫。你不是喜欢美女吗？我情愿先变成丑八怪！只要能够让我和丈夫相爱在一起。

能写出《晚霞》这样的故事，充分说明蒲松龄是唯美作家。

《晚霞》有气韵生动的民间杂技风俗画之美，有精妙绝伦的龙宫歌舞之美，有幽静美妙的莲池爱巢少男少女爱情美，有静态美，有动态美，有动静结合的美，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但是，美丽背后有辛酸，幽雅背后有痛苦。

晚霞和阿端是人间受压迫的艺人，死后进入龙宫相爱，龙宫不能相容；返回人间，人间王爷仍要夺晚霞，晚霞不得不毁容以保护清白。晚霞以艳美始，以毁容终。人间龙宫，都无良民的活路。把美毁灭了给人看，产生扣人心弦的悲剧效果。

茫茫人间、湛湛龙宫，哪儿有良民活路？美丽成为灾难，挚爱成为罪过，强大的黑恶势力永远赤祼祼站在那里！

这，就是封建社会人的事实和历史境况的事实，双重的事实。

蒲松龄的鬼恋故事，应该读作是对人的基本存在状态的思考。

原文 

五月五日，吴越间(1)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2），绘鳞甲，饰以金碧，上为雕甍朱槛（3）；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妓，较不同耳。

【注释】

（1）吴越间：古代吴国、越国之间，现江苏、浙江地区。

（2）刳木为龙：将整根木头挖空，雕刻成龙的样子。

（3）雕甍朱槛：龙舟上方雕饰着屋脊，龙舟的周围有红色的栏杆。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

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入宫殿，见一人兜牟（4）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年少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5）。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3>矣！”

【注释】

（4）兜牟：戴着头盔。

（5）“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这是根据唐传奇《柳毅》虚拟的舞蹈和乐曲。柳毅为龙女传书，钱塘君解救龙女，“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龙女返回龙宫，“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女于左。”

明日，龙窝君按部（6），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7），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复可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着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飏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之，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出。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惠悟，赐五文袴褶(zhě)（8），鱼须金束发（9），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部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注释】

（6）按部：检查各部。

（7）鬼面鱼服：戴着鬼怪假面具，穿着鱼皮做成的衣服。

（8）五文袴褶：五彩的军服。袴褶，古时连着上衣的军服裤。

（9）鱼须金束发：鱼须形的金丝束发用具。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促，且为奈何？”

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

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10），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中，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坐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沉浮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行院（11）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12），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具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

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13）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注释】

（10）毁冠裂服：把龙宫的服装都毁坏了。

（11）行院：妓院。

（12）代贳扁舟：替晚霞雇了一条小船。

（13）龟溺毁容：传说龟尿沾到皮肤上没法洗掉，可以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