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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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砸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
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地方,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棚屋前面。
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蹲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素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瞎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瞎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哩……”
第十九章
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旱地小麦,都拔节了。青稞甚至已经快抽穗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由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xī)戏(xì)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鸠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fū)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目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
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还没看到后面,如果改霞和梁生保真的错过了就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