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 | 044 | 第一部 第十八章 2

创业史 | 044 | 第一部 第十八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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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

不识字的前清老汉,喜欢经常对民国年间出生的庄稼人,讲解“天官赐福”四个字的深刻含意。这是庄稼人过年常贴的对联的门楣,但粗心的庄稼人贴只管贴,并不仔细琢磨它的精神实质。年轻时受过刺激的王二直杠,把这四个字,当做天经地义。他认为:老天和官家是无上权威,人都应当听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违拗。家产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赏赐,庄稼人只须老老实实做活儿就对了,不可强求。“小心招祸!啊!”

一九五O年冬天的土地改革运动,是光绪二十六年以来,王二直杠五十年碰到的第一个最大的难题。他一生修炼成的人生哲学,到那年冬天,碰到了严重的考验。当然,眼睛如果能够看见,他也许还少受(áo)(jiān)。可怜他眼看不见,哪里也不能去了啊!曾经被蛤蟆滩相当一部分庄稼人尊敬过的勤奋老人,现在是不是要变成可笑的人物呢?

“二老汉!”有人开始揶揄王二直杠说,“你还是等天官赐福哩?还是和俺穷庄稼人一块分财东的地哩?”

老汉在发动群众、整顿贫雇农队伍的初期阶段,相当坚决地摇着他留小辫的头:

“咱不要!咱不要人家的地!咱拉下阳世上的孽债,咱到阴间还不清嘛。先人留下的产业,还保不住哩!要人家的产业做啥?哼!要自己命里有哩!娃子们!”

他眼睛看不见,有理由不参加任何集会和社会活动。有人如果通知他开会,他说:“娃子们,抬轿来吧!”他是蛤蟆滩公认的死角,什么风也吹不动他。旧社会,他是亲眼看见的;新社会,尽管他活到了这个时代,他却看不见了,只在他想象中。有人如果到他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门前,做他的工作,他反感,毫无顾忌地进行反宣传,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土改是一种乱世之道。下堡村郭家湾郭某过继给叔父,继承了二十几亩旱原地,没到十年就破产了;王家桥王某得了一份“绝业”,穷光蛋一夜变成了富户,到后来拖着树枝沿门讨乞哩;大十字高某……等等等等。他不习惯说空洞的道理。他一张嘴,总是联系到他记忆中无数的事实。因此他经常是非常坚定的,充满自信的。他认为产业要自己受苦挣下的,才靠实,才知道爱惜。外财不扶人!

他万没想到土改的结尾,把他的雪白胡子嘴完全堵死了。除了给地主自己留一份以外,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地,竟被分光了。

所有被确定为贫雇农的穷庄稼人,都领到分给自己的土地,他王老二能独独不领吗?要知道:今后没有财东啰。杨家渠改名团结渠啰,吕家渠改名翻身渠啰,庄稼人当家做主啰,分地管业啰。他王老二不领分给他的地,他拴拴上哪里租种地去呢,唉唉!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是世界上最无情、最强硬、最有说服性的力量。他五十几年兢兢业业遵守的信条——不白拿财东的东西,现在不得不放弃了。他脸上无光地领了分给自己的一份土地。但他并没因此放弃天官赐福的老基本信念。他解释说:“这也是天官赐福喀!我的天!要不是天意,杨家和吕家大片的稻地,一块一块弄到手的,平地一声雷就完了吗?要不是官家派工作人来分地,庄稼人敢动吗”甭吹!还是天官赐福喀!”

不过他嘴里虽然这样强辩,心里头却服软了。从此以后,他对社会上的事,发表什么看法的时候,比以前审慎多了。他不愿使自己像土改时一样在庄稼人面前难堪。谢天谢地,有八亩稻地了嘛。他可以指导他拴拴过光景了嘛。难道他不发表许多不对时候的看法,不能过光景了吗?

王瞎子毕生最大的遗憾,是他到蛤蟆滩以后,拾便宜“买”得女人不够精明,生下的拴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机灵。粗壮的拴拴扛着二百斤很轻松不喘气;但让他考虑决定芝麻大一点小事,使再大劲思量,也拿不定主惫。拴拴只有一点长处,就是老实,听话,从来不和老人顶嘴斗气,家内非常协调、和睦。瞎老汉毫无阻碍地行使家长职权,心里头肯定拴拴比梁生宝强十倍!

“好歹是自家的骨血喀!……”

拴拴跟生宝进终南山的第二天上午,拴拴媳妇素芳,一个二十三岁的乡村少妇,脸上带着一种日子过得并不快活的忧郁,来到公公面前。素芳一边纳鞋帮子,一边对公公说:

“爹,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啥事啦?”坐在敞院里茅柴上的家庭独裁者,抬起留小辫的头,把眼睛看不见的脸,对着媳妇。

媳妇说:“官渠岸西头四合院俺姑父,用一个熬汤女工,我去行不?咱家做活人进山去了。屋里光是你和俺妈两个。俺妈能做得你们吃了哩。等咱的做活人,从山里头回来了,四合院俺姑,也就下炕了,误不了咱农忙的。熬一月汤,吃在外头,节省下咱的口粮,还净挣十二块钱哩!”

说毕,媳妇一笑。直杠公公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出她在笑。

这媳妇眼睛灵动,口齿又利,全不像拴拴迟钝、迂缓。刚愎自用的直杠公公断定:要不是解放前娶过来以后,由他指导着,由老婆帮助着,让拴拴用顶门棍,有计划地捣过几回,素芳是不会在这草棚屋规规矩矩过光景的。王二直杠知道有一个普遍的“真理”,再调皮的驾辕骡子,多坏几根皮鞭子,自然就老实了,何况比骡子千倍懂话的人呢。他认为这事做得天公地道!清朝的知县衙门打过他八十大板,就没白打嘛!直至老汉确定素芳的性气被屈过来以后,公公开始对驯服的媳妇,关怀起来了,在衣食方面尽量使她满意,为的是她有心情和拴拴过夫妻生活,生儿育女。他知道:再不安心的媳妇,娶过十年以后,有三个两个娃子,她就死心塌地和不称心的男人过一辈子了。尽管素芳的性气已经被屈过来了,解放后,直杠公公连一次也不让她参加群众会、妇女会和其他社会活动。不让就是不让!看他谁能拿一个七十几岁的瞎子怎办?要是这个代表或那个组长,一定要叫素芳去开会的话,他或她,就得拿棍子,先把王老二几下子打死,然后叫素芳去开会好哩!倚老卖老就倚老卖老!他还能在世上活七十几吗?

现在,瞎眼老汉很严肃地考虑儿媳妇提出来的问题。

“姚士杰是富农,敢用人吗?”他怀疑地问,瘦手摸着白胡子。

素芳很庄重地说:“爹,这阵土改毕了,再不斗争哩。”

“你妈家和姚士杰的丈母家远哩!”老汉不太同意地说。

素芳说:“爹,俺爸和姚家俺姑一个老爷爷。两家的爷爷亲弟兄。人家发家创业了。俺爷爷吸得早,和俺爸抽大烟抽穷哩。”

“这个我知道喀!我是说:亲戚是亲戚,两家不来往,就是淡亲戚喀!”

“爹,淡亲戚也是亲戚嘛。解放以前,咱穷,人家不喜和咱来往;解放以后,人家是富农,又和咱不好来往。现时,世事又稳住哩。姚家俺姑父到黄堡给俺妈说,俺姑喜愿要我去。给人说起:是亲戚帮忙,不是请女工,不担剥削名儿。爹,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直杠公公点着留小辫的头,瞎着眼睛同意地说,“这一说,我明白了。”

直杠老汉无论怎样固执、别扭,他对生括问题和实际利益,从来不强扭的。他让拴拴入生宝互助组,他虽然勉强,终于同意拴拴和互助组一块去苦莱滩,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素芳嫁到这草棚屋已经七年了,她能摸着公公思量事情的心性。你看,她的说明,和生宝对老汉说明拴拴进山割竹子的利益一样,多么容易打动老汉的心。

瞎老汉坐在茅柴上,摸着自己身边的棍,考虑起来。

他想:省下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又挣得十二块钱,这是好事嘛!素芳一个妇道,除非这号亲戚关系,加上姚家怕担剥削名儿,她又上哪里找这好的事呢?她在家里做鞋卖一个月能弄几块钱呢?王瞎子眼睛,心里亮堂着哩,会算账哩。不要以为咱是糊涂人哎!

“这事做过来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思量:“解放前,姚士杰和李翠娥有哩!就这点不良,那人就这点不良!素芳到他家里……”

但他很快又思量:“姚士杰是有钱人,要脸!李翠娥和多少男人有,姚士杰光和李翠娥有,没听说人家跟旁的妇道不清楚喀!这就只怪李翠娥烂脏喀!再说,远近总算亲戚嘛!姚士杰不是牲口嘛!素芳这几年也揉顺哩,她不敢胡来的!……”

于是瞎眼公公咬牙切齿,对站在跟前的儿媳妇使威风,说:

“你到人家屋里老老实实,行端立正!狗日的!甭叫人家笑咱没家教!”

“噢!”素芳老老实实遵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瞎老汉心中相当满意:穷亲戚和富亲戚来往,这是只能沾光,不会受害的事情。可怜的王瞎子,土改只给他土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却没有能改变他老朽了的脑筋。在他心目中,士杰是高不可攀的富人,梁生宝是他眼前长大的讨饭娃子,出身贫贱。拴拴跟生宝进山,只是为了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至于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他听了笑笑,说:

“娃子们爱怎说呢!我有我的主意:吃饱、体面!”

 

郭世富从郭县回到蛤蟆滩了。五十多岁的苍头发老汉,带着县政府四科的证明信,从渭河上游太白山下,买回来两石稻种。多神气!嘿!比梁生宝买得多一倍哩!叫梁生宝再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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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臧玉志

    想一想中华民族到了多么虚弱命悬一线的时刻,中东民族多可怜!中华民族的元气时怎么一点点还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