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今天除了吃的,我们还要聊聊书,一本神奇的书——《齐民要术》——通常,这本书的介绍都会说它是“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但这个介绍其实是不准确的,哪里错了,我们后面再说。这里先说另外一个人和另外一本书。
贾思勰(xié),北魏益都(今属山东青州)人,是中国古代杰出的农学家
这个人我有幸认识——前欧盟驻华大使、英国汉学家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魏先生的抗鼎之作是《中国历史研究手册》,这其实是一部面向西方中国研究者的工具书,在欧美中国研究者中影响巨大,得过“汉学界的诺贝尔奖”——“儒莲奖”,北大出版社组织翻译出版了中文版,我是译者之一。这本书,很好看。是的,你没听错,我说这本工具书很好看。一部为进一步阅读和研究提供指南的工具书,怎么可能好看呢?因为书里面有一个见多识广、好玩爱吃又不乏幽默的英国绅士,他躲在满坑满谷、顶天立地的书架子后面,时不时地探出头来,一脸严肃地说上一段趣事。比如说,关于《齐民要术》,魏先生首先引用前人研究指出:
关于北魏时期的饮食,作者提供了许多资料。贾思勰所记录的日常饭食的制备方法,是现存类似记载中最早的,其中的很多可以当作食谱来用。《齐民要术》共记载了280种食谱,根据贾思勰本人提供的注释,其中有160种来自已经失传的《食经》和《食次》。(这段是我译的。为了朗读顺畅,译文作了进一步调整。)
280种食谱!听见没有?!对于一个勇于探索、敢于实践的中国历史研究者来说,下面该干嘛了呢?照着做啊!魏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手册》这样写道:
1999-2000年的冬天,我在北京做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实验。我要求我的厨师按照六世纪早期的农书《齐民要术》中的烹饪方法、食材和配方来做菜。食材包括很多种草,比如宽叶香蒲和各种麻,东西并不好找。但是,对于喜欢素食的人来说,还不讨厌。最起码,这些菜的味道都很重,因为是它们或者是用了发酵过的肉、鱼和大豆做的羹来调味的,或者是用豆豉烹煮的。我发现,酱油、菜油、花生油、糖、辣椒、西红柿等晚出食材的缺席,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休憩;而熬煮和烘烤则是对今天常常会碰到的单调的油炒的解脱。然而,我的大多数中国客人都觉得他们吃的是外国菜,而不是中国菜。
多么美妙的实验啊!1999年冬天,我已经认识魏先生了,后生晚辈,竟不得受邀,吾恨啊吾恨!翻译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对未能蹭到饭感到了深深的遗憾。这一段里隐藏着很多有趣的知识:第一,当时最主要的烹饪方式是熬煮和烘烤,为什么不炒菜呢?因为“炒”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第二,当时的调味品严重不足。甘蔗榨糖技术要到唐朝才从印度引进,所以,蔗糖北方基本是没有的;酱油、菜油的登场大概要等到宋朝;花生油、辣椒、西红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首先得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然后才有可能进入中国,那都已经是明朝了。贾思勰的调味料,除了盐,就是各种各样的酱汁和豆豉。第三,假定魏先生对菜谱的破译准确、他的厨子操作无误,那么,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六世纪的中国味道,已经像是一个外国,换句话说,从六世纪到如今的一千五百年中,舌尖上的中国早已面目全非。
英国汉学家魏根深先生读《齐民要术》的方法是非常特别的,他和厨师合作,直接动手把安安静静的文字变成了热气腾腾的菜品,然后,用舌头和牙齿品尝了“历史”。菜端上桌,吃下肚,就没有了。不能产生论文,写到书里也只能是插曲,不能算正儿八经的论述。魏先生的读法,一言以蔽之,曰“有钱任性”——毕竟,欧盟驻华大使不用靠写论文挣工分。
然而,我想,贾思勰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握着魏先生的手,喊他“知音”的。因为贾思勰的书本来就是一部六世纪华北庄园农业生产生活指南,他在《齐民要术·自序》中特别强调:“这本书就是指导家僮(怎么工作的),没打算给有文化有见识的先生大人看,因此反复丁宁,务求周全,贴着耳朵跟他们讲,凡事都说得很直白,不讲究辞藻。”当然,《齐民要术》的内容要远远大于那280个食谱。全书10 卷 92 篇 11 万多字,“起自耕农”,从平整土地开始讲;先讲田里种的,各种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包括蔬菜、饲料、林木、染料、漆树;接下来讲家里养的,家禽家畜,牛马驴骡、羊猪、鸡鸭鹅、鱼;最后“终于醯醢”,醯是醋,醢是酱,把谷物酿成酒和醋,制作成麦芽糖,把豆子做成酱和豉,把肉类干制,把小麦磨粉制成各种饼;除了食物的制作,还有煮胶、制墨、制笔的方法,“资生之业,靡不毕书”,凡是跟对生产生活有帮助的事情,没有不详细说明的。
《齐民要术》的目标读者是大庄园的经营管理者。这种庄园“二十口的人家,通常要配备二十个奴婢,良田十顷”(《颜氏家训·止足》),可支配土地面积大、人手众多,因而足以维持门类齐全的农业生产,生产出庄园生活所需的一切物资,包括粮食、衣物,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建筑材料,燃料和照明物资。所有这一切,“莫非种殖之物也”。所以当时有人说,这样的庄园,“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尔。”(《颜氏家训·治家篇》)但是,我们看贾思勰的写法,他又总是在算经济账,看起来真不像是“关门过日子自给自足”的,倒像是为市场而生产的。比如他写白杨树的种植,耐心细致地讲完了扦插法之后,又说:“种白杨,一亩分三垄,一垄种七百二十株,一株两根,因此,一亩就能得到白杨树四千三百二十株。这小小的白杨树苗,三年之后就可以用来作蚕樀(音敌,卷丝的工具),五年之后就可以作房屋的椽子,十年就能当栋梁了。先不说别的,咱就说蚕樀,一根五文钱,一亩地一年就能收入二万一千六百文。一年种三十亩,三年九十亩。一年卖三十亩,得钱六十四万八千文。周而复始,永世无穷。比之农夫,劳逸万倍。”
看贾思勰教人种树,像是高超的农艺师;看他算经济账,又绝对是精明的农场主;循循善诱,教人靠经营农业发财,利国利民。《齐民要术》的实用性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说,像魏根深先生那么读,把食谱读成菜式,一定是贾思勰的知音。可是,像魏先生这么读书的读书人,在现代是凤毛麟角,在古代恐怕也不是主流。那么,古人怎么读《齐民要术》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说明一点,在古代,一本书写出来并不等于就能够被读到。时代越往前,书籍被读到的可能性越小,读者面越窄。宋代以前,书籍的复制方式是抄写,最早抄在竹简上,后来抄在纸上,更为轻便。宋代以后,书籍的复制进入雕版印刷时代,传播变得更为容易。1020年,四川利州路转运使李昉请求雕印《四时纂要》《齐民要术》两部农书,发放到各地的“劝农司”,“以朂民务”。几年之后,《齐民要术》的第一个刻本诞生,这个刻本的印数并不大,“非朝廷要人,不可得”。当然,还是有更多的人因此读到了《齐民要术》。那么,他们是怎么读的呢?
“劝农司”的官员可能会把《齐民要术》当作农书来读,但他们是国家官员,不是土地的所有者和经营者,而且,宋代土地经营规模没有那么大,时代不同,立场不同,这些官员能够从贾思勰这里汲取的东西不会太多,技术性的东西还可以有,经营方式就没办法照搬了。时代的差异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作者与读者。贾思勰是土地的主人,依靠土地为生。宋代的士大夫是国家的官员,靠做官为生。在贾思勰眼里,土地是生活的来源。在宋朝的士大夫眼里,土地是老百姓的生活来源,而他们是管理老百姓的人。比如说土地上的树,贾思勰讲种树之法,讲怎样盈利。而司马光只是用树来打比方讲道理,司马光说:“子不见夫树木者乎?树之一年而伐之,则足以给新苏而巳;二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桷(方形的椽子);五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楹(堂屋前的柱子);十年而伐之,则足以为栋(房屋的脊檩)。夫以为收功愈远而为利愈大乎?”贾思勰看到的是实打实的树,而司马光透过树木看到的是道理。
还有很多人引用《齐民要术》,是用它来展示自己学问博雅。举一个例子,宋代陈师道有一句诗“丛篁侵道更须东”,同为宋朝人的任渊给这首诗作注,说:《齐民要术》曰:“竹子这种东西生性喜欢向西南方向发展,谚云‘东家种竹,西家治地’。此言‘更须东’,是说这竹子已经侵占了道路,不需要再往东边引了。”((宋)陈师道撰(宋)任渊注《后山诗注12卷》后山诗注卷第五)
当贾思勰写作《齐民要术》的时候,他说“这本书就是指导家僮(怎么工作的),没打算给有文化有见识的先生大人看……凡事都说得很直白,不讲究辞藻。”但是五百年之后,到了宋朝,《齐民要术》已经可以成为典故的来源。而再往后推一千年到了现代,沧海桑田,《齐民要术》已经变得非常难懂了。
所以,在现代这里,《齐民要术》首先是属于学术界的,只有专家学者才读它。读《齐民要术》的学者一部分是语言学家,还有一部分是农业史家、饮食史专家,还有一部分是普通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把《齐民要术》当“语料库”(语言的材料库)看,因为它“的语言相当接近当时的口语…使用了一批新兴的常用词…还有大量的新词和新义,既可补现有辞书之 不足,也反映出此期汉语词汇的真实面貌。”《齐民要术》的语言学研究题目有“连词研究”,“否定副词研究”,“新生复合词中的同义词”,“使令兼语结构分析”,等等,等等,老实说,隔行如隔山,我也不怎么懂。农业史家用《齐民要术》来研究中国农业技术的发展,比如种桑的密度。普通历史学家研究贾思勰、《齐民要术》的成书年代、版本流传情况。关于《齐民要术》的成书年代,没有直接的记载,前辈学者根据贾思勰自己作的《齐民要术》注里边的点滴资料,一点一点比定了《齐民要术》的成书时间不早于公元535年,不晚于公元544,也就是说是在公园535-544年之间,而这个时间已经不是北魏,而是东魏,所以,硬要抠的话,“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
贾思勰祖籍武威,九世祖避祸来齐,故里在北魏青州齐郡益都县(县治约在今寿光城南十里)。这就引出了《齐民要术》的另外一个密集读者-作者群。根据我的粗略观察,21世纪的《齐民要术》研究已经具有鲜明的“山东特质”和“寿光主导性”。比如说,山东农大的硕士论文《浅谈《齐民要术》与现代寿光蔬菜种植》。到2018年,寿光“齐民要术研究会”主持的“中华农圣文化国际研讨会”已经开到了第九届,他们出版的《中华农圣贾思勰与〈齐民要术〉研究丛书》共计20册500余万字,蔚为大观。其中,《齐民要术与蔬菜产业发展》一书的两位作者,特别令人瞩目,一位是“中国大棚蔬菜之父”王乐义,一位是寿光农业局管理专家信俊仁。这套丛书的书评写得很有意思,它说:
“(《丛书》)一改以往农史研究非高校即科研机构的局限。研究者更接近生活,其成果也就更接近现实需要;研究视域更加开阔,其成果内涵也就更加丰富实用……从著作内容情况看,其研究深度或有浅显之处,行文逻辑亦或有值得推敲之处,但……作者群体扎根于生活和科研一线的实际,让《丛书》少了些学院派阳春白雪的“闺”气,多了些现实派下里巴人的“土”气,这对农史研究来说,不是坏事,恰恰是值得肯定的好事。”
蔬菜大棚之父来研究《齐民要术》,当然是好事。实践性本来就是《齐民要术》的灵魂。贾思勰如果能够活到今天,说不定会亲赴以色列学习先进的农业技术。只是一千五百年过去,世易时移,当年僮仆能懂的文字已经变得专家都不容易读了,所以,读《齐民要术》,还得从那些看上去离得最远的语言学家、历史学家的东西入手,才能真正读懂贾思勰。若论精神,贾思勰与寿光今天的农业经营者是息息相通的。
一部《齐民要术》,有这么多种读法。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加入魏根深先生的课题组,用舌头来品味贾思勰。好,谢谢大家!
三、名词解释:
《齐民要术》: 大约成书于北魏末年(公元533年-544年),是北朝北魏时期,南朝宋至梁时期,中国杰出农学家贾思勰所著的一部综合性农学著作,也是世界农学史上最早的专著之一,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农书。
全书10卷92篇,系统地总结了六世纪以前黄河中下游地区劳动人民农牧业生产经验、食品的加工与贮藏、野生植物的利用,以及治荒的方法,详细介绍了季节、气候、和不同土壤与不同农作物的关系,被誉为“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
汉景帝墓中发现的花生与明代由美洲传入我国的品种不同。国产的粒小、产量低,流传不广。
赵老师讲历史文化和生活细节很多干货!
如果说六世纪的中国味道对于现在,是外国,那么,21世纪的中国文化,对中华文化是外国。所以,我一直认为四大文明在本质上或整体上,均已消失,这是文明存续的阶段性所决定的。没有不死的文化。如果说某个文明一定没有消亡,那么其他三大文明也没有。他们也许就在地中海,就在两河流域,就在奥林匹斯山周围,就在那里的人民中间。
老师好幽默。听到未能蹭到饭的幽怨笑出声
我有个小问题,到底是【抗鼎】还是【扛(gang1)鼎】之作呢?还是二者皆可?
问题是种树的土地不需要交“公粮”吗?种树的人种了树,那么什么时间去种粮食养活自己呢?
老师讲起历史上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声音都高亢兴奋起来了,前面三个专题有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现在快乐起来了。
昨天晚上一边做菜一边听这一集真的很有幸福感~
扛gang鼎之作
赵冬梅老师 回复 @萝卜加糖就是梨: 读错了。谢谢指正
花生的部分大bug!五千年前的吴兴钱山漾已经出土花生两粒,《吴兴钱山漾遗址第一、第二次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60年,2期,84-85页)称:“花生、芝麻、蚕豆一般书籍上的记载都说是汉以后才从外国传入。此次从遗址中发现了这些种子以后,可以证实我国在几千年以前已经开始种植这些农作物。”吴兴钱山漾遗址发现:花生2粒,芝麻数百粒,蚕豆2个半颗。
听书得书 回复 @赵冬梅老师: 花生是哥伦布发现就大陆之后才有,怎么老师又亲自推翻这个说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