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仇大娘》,魏名已经把仇家的大儿子仇福害得逃亡在外,他又第四次害仇家,处心积虑地把仇禄引进范公子内宅,范公子气愤地追了出来,幼稚的仇禄人慌无智,只好跳进了汹涌的溪水中。
没想到范公子反怒为笑,命家人:“赶快把他捞上来。”家人把仇禄从溪中救出。范公子一看,是个服装儒雅、模样清秀的读书人,命令仆人:“赶快给这位少爷换衣服。”
仇禄换好衣服。范公子把他领进一个小亭子坐下,仔细询问:你是什么人?家里是做什么的?越问,范公子的表情越发和蔼,语言越发温和,好像很喜欢仇禄。问完了话,范公子跑到内宅说了一会儿话。
等他回来,笑容満面,亲切地牵了仇禄的手,请他进内宅。仇禄丈二和尙摸不着头脑,只好跟范公子走。再过一个小桥,到达内宅,仇禄更加不知道范公子什么用意,犹犹豫豫,不敢进门。范公子硬把他拉了进去。仇禄隐隐约约看见爬满绿鲜花绿叶的篱笆后边有美人窥伺。范公子请仇禄入座。叫丫鬟们上酒。
仇禄推辞,说:“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免,已喜出望外。但求让我早点回家,感恩不尽。”范公子不听。一会儿,美酒佳肴摆满桌。范公子向仇禄劝酒。仇禄勉强吃了几杯酒,又起身道谢、告辞,说已经酒醉饭饱。
范公子捺仇禄坐下,笑着说:“我有一个乐拍名,如果你能对上,我就放你走。”仇禄说:“好的,好的。请先生说乐拍名。”公子说:“拍名‘浑不似’。”仇禄寻思一会儿,说:“银成‘没奈何’。”公子高兴得大笑,说:“真是‘石崇’来了!”仇禄根本不知道范公子说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范公子女儿蕙娘,美丽聪慧,知书达礼,一直在挑选佳婿。慧娘头一天夜里梦到神人告诉:“‘石崇’是你的女婿。”慧娘问:“他在哪儿?”神人说:“明天就落到你家的溪水里了。”慧娘一早将这个怪梦告诉父母,都觉得很奇怪。
“石崇”是晋代著名大富豪,难道有一个将来像石崇那样富贵的年轻男子明天要掉进范家花园的溪水之中?这太不可思议了。第二天,仇禄恰好来到范家花园,恰好掉到范家溪水之中。因为他与慧娘梦境完全符合,范公子就邀请他进内宅,让夫人、慧娘、丫鬟一起观察他。
范公子听到仇禄用“没奈何”对“浑不似”,非常高兴,对仇禄说:“‘浑不似’的乐拍名是我女儿拟的,怎么想也想不出如何联下句。今天得到公子巧对,真是天赐良缘。我乐意把女儿嫁给你。我们家有的是房子,你也不必迎娶到你家里了。”
仇禄诚惶诚恐地辞谢,说:“家母有病,我不能入赘您家。”范公子说:“你先回去,跟令堂商议。”范公子派园丁拿了仇禄的湿衣服,把仇禄扶上马,送回家。
仇禄回到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母亲。邵氏认为这件事很不吉利,这才知道魏名先后和仇家两兄弟“交好”,原来都是居心叵测,刻意陷害。只是因为仇禄因祸得福,也就不跟魏名计较,只是告诫仇禄以后对魏名敬鬼神而远之。
过了几天,范公子派人把结亲的事告诉邵氏。范家是豪富之家,邵氏不敢答应,仇大娘应下来,马上派媒人上门求亲、送聘礼。不久,仇禄入赘范家。
魏名第四次害仇家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害死仇禄,结果仇家再次因祸得福,仇禄娶得家世显赫家庭豪富的美妻。一年后,中了秀才,他的才名到处传扬。
人们都说:仇禄前程无量。慧娘的弟弟渐渐长大,范家对仇禄稍微有些怠慢,仇禄就带了慧娘回到自己家。这时,邵氏已能拄着拐杖走路。而家里靠仇大娘治理,家产渐增,盖起高房大屋。慧娘来到仇家,带来许多仆人丫鬟,仇家俨然成了大户人家。
魏名因为仇禄拒绝再跟他来往,嫉妒心更深,只恨找不到陷害仇禄的借口。就诱引编入旗籍的人诬告仇禄窝藏钱财。这是魏名第五次害仇家。
当初正是清朝立国之初,立法最严。仇禄按照法令要迁徙口外。范公子上上下下行贿托人,仅做到蕙娘免行。仇禄的田产都被没收。幸亏仇大娘拿着当年分家文书,到官府说理。仇家新买的良田都挂在仇福名下,没被没收。仇家母女得以安居。仇禄估计自己回不到关内,就写了离婚书交给岳父,孤苦伶仃、悽悽惨惨走了。
他往口外走了几天,到一个饭店吃饭,看到个乞丐站在门外呆呆看自己,样子很像哥哥仇福。他跑过去询问,果然是哥哥。兄弟相认,仇禄解下夹袄给仇福穿上,分了几两银子给仇福,嘱咐他回家。仇福哭着接受,兄弟二人洒泪分手。
仇禄到了关外,在某将军帐下为奴。因仇禄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将军让他管来往书信,让他与其他仆人同住。仆人们问仇禄:“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仇禄将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
其中一个人惊呼:“你是我儿子啊!”仇仲把自己辗转流离到将军帐下的事告诉仇禄,父子抱头大哭,仇仲说:“什么人这样诬告我儿子?”边哭边将全家遭遇告诉将军。将军立即让仇禄写信给京城很有势力的亲王。让仇仲拿着信到京城见亲王。亲王过问,仇家的冤情昭雪,命地方官把产业重新归还仇家。
仇仲回到将军身边,报告经过。将军让仇禄回故乡。
仇福跟弟弟分手后,回到家里,跪到地上向母亲、姐姐请罪。仇大娘请母亲坐在堂上,自己拿着棍子问仇福:“你愿意挨打,可以留下你;不然,你已经把你的家产全都输光,家里没有你吃饭的地方,赶紧滚蛋!”仇福说:“我情愿挨打、改过自新。”
仇大娘把棍子丢在一边,说:“一个连媳妇都肯卖的人,也不值得我惩罚。你原来赌博卖妻的案子还没消。再犯事,我把你直接送到官府就是了。”
仇大娘派人把仇福回来的事告诉姜氏,姜氏骂:“我是你们仇氏什么人?你们把他的事告诉我?”仇大娘一遍又一遍转述姜氏的话,挖苦仇福,仇福惭愧得大气也不敢出。
仇福回家住了半年。仇大娘虽然不缺他吃穿,却像对待仆人一样,呼来喝去。仇福埋头干活,毫无怨言。仇大娘故意让他掌握金钱,他小心翼翼,丝毫不敢乱花。仇大娘觉得他确实悔过了,就和邵氏商量:“咱们请兄弟媳妇回来吧。”
邵氏说:“仇福媳妇肯定不肯回来。”仇大娘说:“不然。兄弟媳妇如果肯事二夫,怎么会自杀?她不理睬仇福,因为她心里的气还解不开。”仇大娘亲自带着仇福,到姜家负荆请罪。姜秀才老夫妇一见仇福,好一通臭骂。
仇大娘对仇福说:“还不老老实实跪下!”仇大娘请求见姜氏。姜秀才派丫鬟请了四遍,姜氏就是不露面。仇大娘亲自跑进内宅将姜氏拖了出来。姜氏一见仇福,义愤填膺,指着仇福大骂。仇福惭愧得无地自容。
仇大娘问:“兄弟媳妇什么时候回家啊?”姜氏说:“一向受姐姐恩惠,现在姐姐让我回去,我怎敢不同意?但我担心这个强盗会不会再卖我?我们两人恩义已绝,我还有什么脸面跟黑心贼一起生活?请姐姐另外安排间房子,我专心侍奉婆婆,比剃了头发做尼姑强点。”
仇大娘代仇福表示坚决忏悔。约定第二天接回姜氏。
第二天,仇福驾车迎回姜氏。邵氏迎在门口,跪到地上拜姜氏。姜氏伏地大哭。仇大娘劝止,命家人摆酒庆祝姜氏回归。让仇福坐在邵氏身边,举杯说:“我这些年苦苦争斗,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这个家。现在弟弟悔过,贞节的弟媳妇回来,家里有人管事。我现在交还家产所有簿籍。我一个人来,还一个人回去。”
仇福姜氏离开酒席,围着仇大娘哭拜,求她不要离开。仇大娘只好留下。
没多久,仇禄昭雪的命令下来,田宅全部还给仇禄。魏名大惊,想不出仇家如何能翻案?恼恨没有办法再陷害仇家弟兄。恰好仇家的西邻失火,魏名借救火之名,悄悄把仇禄的房子点着了。恰好风大,仇禄的房子烧光,只有仇福的几间房保留下来,全家挤到一起。
又过几天,仇禄回来了。全家悲喜交加。仇禄听说:他给了范家离婚书后,慧娘痛哭,把离婚书撕了。父亲只好随她。仇禄兴高采烈到岳父家迎回妻子。范公子知道仇家发生火灾,想留女儿女婿住在范家,仇禄不肯,把慧娘带回家。
仇大娘拿出积存的银子,想在仇禄房子原址上重新盖房。仇福亲自动手整理废墟,发现了藏有大量银子的地窖。仇家兄弟大兴土木,盖起一座一座楼房,壮丽得像贵族之家。这是魏名第六次害仇家。烧了仇家的房子,结果是仇家发现银子窖藏更加富裕。
仇禄感激将军的义气,准备一千两银子,想去赎回父亲。仇福要求前往。仇大娘派了健壮的仆人陪同前往。仇福迎回姜氏,仇禄迎回蕙娘,仇福又迎回仇仲,一门欢腾。
仇大娘自从住在娘家,一直禁止儿子前来探望,以免有人说她有私心。仇仲回来,仇大娘坚决要求离开。两个兄弟都不愿意让姐姐离开。仇仲作主,把家产分成三份,姐弟三人各得一份。仇大娘还想离开,兄弟二人哭着说:“我们不靠姐姐,哪会有今天?姐姐不能走。”
仇大娘派人把儿子叫来,把家搬来,与兄弟父母住在一起。
有人问仇大娘:“你对异母兄弟怎么还这样关心?”
大娘说:“只知道有母亲不知道有父亲,那是禽兽,人还能学禽兽?”
仇福仇禄听说这话,都哭了,派人给姐姐盖起与自己同样的房子。
魏名想:我害了仇家十几年,我越祸害,他们越兴旺。现在他们成了大富豪,我何不和他们交交朋友?魏名以祝贺仇仲还乡的名义,到仇家送鸡和酒。仇福要拒绝,仇仲明知魏名多年来坏事干尽,却觉得好汉不打笑脸,请魏名进来。
魏名送的鸡用布条拴着。他放下鸡酒与仇仲寒暄,那只鸡飞到灶窝里,鸡爪上的布条点燃了,鸡飞到柴草堆上,仆人丫鬟都没发现,直到厨房着火,才发现是魏名的鸡“放火”。全家惊慌,幸亏人多,一会儿扑灭。只是厨房的东西全部烧毁。仇家兄弟说:这个姓魏的,真是太不吉祥了。
不久,仇仲庆寿,魏名又来送羊。按照习俗,送羊不仅是送礼,还是赔罪。仇家的人不好拒绝,只好把羊拴到院子里的树上。没想到,夜里有个小僮被大仆人打了,气愤地跑到院中,解开拴羊的绳索吊死了。仇家兄弟叹气:“这姓魏的,真是其福之不如其祸之!”
从此魏名不管多殷勤,仇家兄弟不敢受他寸丝片缕礼物,宁可送丰厚的礼物给他。魏名年老成了乞丐,仇家兄弟总接济他。
小说主人公仇大娘,是蒲松龄按照自己的美学理想塑造的聊斋最有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聊斋点评家冯镇峦说她“血性人敢作敢为,全无瞻顾,在妇女中尤难。”
仇大娘的身上没有一点怪异成份,性格刚猛又柔美,她有胆有识,有能力有魄力有气派有胸襟。
遇事头脑冷静,做事思谋周详,在应对恶邻、恶霸、恶徒时,她果断刚猛,敢作敢为,表现出超强的意志和能力。
在对待官府时,她又思虑周到、运筹帷幄。
在处理复杂的家庭关系上,她细致入微,敬母教弟,劬劳操作。她目光远大,心怀坦荡,正气凛然。
在处理两个弟弟的婚事上,范公子要把女儿嫁给仇禄,仇禄母亲不敢接受,仇大娘果断答应,欣然给同母弟创造锦绣前程。
对待仇福,她一方面教弟有方,使得浪子真正回头,一方面对姜氏曲意周旋,让他们夫妻破镜重圆,表现出为人的精明和处理复杂事物的超强能力,全家团圆后,仇大娘交出管家的帐本,一身来,一身去,为娘家复兴家业,不图私利,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真是疾风知劲草,岁寒而知松之后凋。
封建社会约定俗成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都被仇大娘踏在脚下。仇大娘和细柳一样可以算王熙凤的先声。
封建社会重要的矛盾是婆媳矛盾,我们从下次讲的《珊瑚》,可以看到贤惠的媳妇如何逆来顺受,恶婆婆却在恶媳妇面前却走了滑铁卢。
原文
仇仲,晋人,忘其郡邑。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幸能温饱。而岁屡祲(jìn)(1),豪强者复凌藉(2)之,遂至食息不保(3)。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邵氏矢志不摇。廉阴券(4)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5),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阴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夕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称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腹心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操作,贤夫妇何为作马牛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6),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与博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既至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愤怒而无如何,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益无顾忌,大肆淫赌,数月间,田屋悉偿戏债(7),而母与妻皆不及知。福资既罄,无所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之巨盗,武断一乡,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
【注释】
(1)祲:受灾。
(2)凌藉:欺压。
(3)食息不保:饭都吃不上。
(4)阴券:偷偷地订下合约。
(5)积不相能:长期不和。
(6)日以微言相渐渍:整天用些闲话慢慢地影响。
(7)戏债:赌债。赌博乃游戏。
姜女至赵家,始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益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牒已至,赵行行(hang)殊不置意(8)。官验女伤重,命笞之,隶相顾,无敢用刑。官久闻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以自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又以道远,遂数载不一存问(9)。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语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10)。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惨澹,不觉怆恻。因问弟福,禄备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共啖之。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徒。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恶博者。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邑宰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既归,邑令奉令敲比,于是故产尽反。
【注释】
(8) 行行殊不置意:倔强之状。《论语·先进》写子路侍于孔子之侧,“行行如也。”
(9)存问:探望。
(10)歆以家之可图:暗示(仇大娘)可以来谋夺仇家的家业。
大娘时已久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由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有条。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又见禄渐长成,频嘱媒为之觅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误入之,值公子私宴,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游遨,遂至园所。魏故与园丁有旧,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槛,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之曰:“君请先入,我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诸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其姓氏。蔼容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非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唯唯请教。公子云:“拍名‘浑不似’(11)。” 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12)。”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禄殊不解。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耦。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辈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圉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亦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
【注释】
(11)浑不似 :弹拨乐器。四弦,圆鼙,长项。据《长安客话》记载,王昭君入胡后,胡人仿造她的琵琶,其形小,王昭君说“浑不似”。后人传为火不思、胡拨思。
(12)没奈何:特大银锭。据宋代洪迈《夷坚支志》记载,张俊家银多,每千两铸为一锭,叫“没奈何”。
逾数日,公子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亦颇完好。新妇既归,婢仆如云,宛然有大家风焉。魏又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13)。国初(14)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写离婚字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忡(15)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一室为之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令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居也。禄遂治任返。
初,福别弟归,蒲伏自投。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氏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操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遂率弟躬往负荆。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16)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注释】
(13)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诱引编入旗籍的人诬告仇禄窝藏钱财。
(14)国初:清朝定鼎之初。
(15)怔忡:惊慌悔恨之状。(“忡”字为借用,原字电脑没有)
(16)披削:披僧尼衣,剃度出家。
次朝,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 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无何,昭雪之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爇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
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17)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
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
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
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见之而未顾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18)。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19)之水,一掬亦污也。”
【注释】
(17)不动尊:收藏不动的银子。
(18)馈牵羊:古时送羊即有送礼之意,也表示服输改过。
(19)盗泉:古泉名,故址在山东泗水县。传说孔子过盗泉,渴而不饮。旧时习惯用“盗泉”比喻不正当的收入。
这个魏名,几番陷害,倒像是仇家的特殊吉祥物一般,越是陷害仇家反而越来越好,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仇大娘的身上我觉得其泼辣处像凤姐和尤三姐,其治家处事的精明稳妥之处,却像探春。若是没有这样一个堪称主心骨的大姐,仇家一家会落到什么田地还真是难说了。
马瑞芳 回复 @浅瑶指月: l特殊吉祥物,好比喻!
虽说“益仇之(越害人)而益福之(越助人)”,但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又怎能承受这反复的磨难和痛苦呢?惟愿天不生此等人,惟愿人永永远远不遇此等人。为力挽狂澜、救亲人于水火的仇大娘致敬!
马瑞芳 回复 @我是书生q: 说得对
魏名就是仇家的克星,灾星,祸星,霉星,扫帚星!就连他的善意也都結出恶果。这真是“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他待你好还不如他待你坏!魏名,难道是危及性命的谐音? 愿善良的人们,远离“魏名”这种灾星!
我记得我十一二岁时看过这本小人书,不是画出来的那种,是古装的电影画面,名字叫《仇大姑娘》,从来没想过是聊斋里面的故事呀。 当时我读成"仇人"的“仇"。 一晃近四十年了。
马瑞芳 回复 @暗香浮动ldy: 聊斋小人书也是我童年之爱
马老师您讲的聊斋太好了,端正,有深度。 只是本集最后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正是仇大娘的优秀品德。这句有个文字障【无】,此句还有一个前文叫做“男子有德便是才”。 马老师这么有智慧应该一眼能看破其中表彰女子的意义吧。。。感恩您
马瑞芳 回复 @强力_Vm: 谢谢你!
马老师就是《聊斋》之光呀
马瑞芳 回复 @13338466pdv: 不敢当
马老师讲的这篇《仇大娘》听的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家人总是在危难的时候柳暗花明。
马瑞芳 回复 @吃了兔: 拍电视好。长篇题材
家道殷实,生活美满。这样的家庭,物质富有,精神充实,其乐融融。 人人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然而,殷实之家是善良和睦、勤奋劳作和精心经营的良好结果!
马瑞芳 回复 @龍德海: 然也
史上最有耐心的恶邻
郭德纲说过一个改编自这个故事的单口,
马瑞芳 回复 @沉已_xn: 民国时就有人说啦还拍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