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文化篇-蒙元政治的两大倒退

60. 文化篇-蒙元政治的两大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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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今天我们来谈谈蒙元历史对于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


先请诸位一起放松一下,来欣赏一幅挂毯,



这幅挂毯是17世纪末18世纪初法国博韦制毯厂(BeauvaisManufactory)的佳作,如今是美国洛杉矶盖蒂博物馆的珍藏。在画面上,我们看到,花园的大树下,有一宝顶凉亭,凉亭里摆着一张不大的圆桌,一男一女围着圆桌相对而坐,周遭环绕着跳舞的侏儒、弹奏七弦琴的侍女、和服侍酒食的仆人。男主人身材微胖、鼻梁高耸,头戴红色毡帽,帽子下缘以皮毛装饰,脑后则是一大坨孔雀翎,耳垂上还挂着水滴形的耳坠。他坐在金色的靠背高椅上,手举高脚金杯,似乎在向对面的女主人祝酒。同样大眼高鼻的丰腴的女主人则凝视着男主人,右手前举,左手低垂在裙侧,手上握着一把精致的折扇,金色的披纱从头顶一直垂到腰际。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画面上的这一对,究竟画的是谁呢?大清的顺治皇帝和皇后——很显然,法国人想象中的大清帝后,是以法国的王室贵族为原型,加了一点异域元素制造出来的。


人们在认识、描述未知世界的时候,所能用的尺子一定是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类似的故事,还有晋惠帝近乎痴人说梦般的“何不食肉糜”,以及鲁迅笔下20世纪初农村妇女想象中的皇后娘娘。农村妇女认为柿饼是难得美味,以己度人,推想皇后娘娘那么尊贵,一定是想吃多少柿饼,就可以吃多少柿饼,所以在村妇的想象中,当皇后最惬意的事情,莫过于一天劳累之后,倒卧于竹床之上,懒洋洋地说:“太监,拿个柿饼来!”晋惠帝的脑子可能是不太灵光的,但他有一种本能的善良,他想象着老百姓没饭吃一定很苦,所以,他脱口而出,很自然地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对于一个深宫里长大、娇生惯养、没见识过人世艰难的皇帝来说,吃肉糜已经是退而求其次了吧。


熟悉的世界让人感到安全,产生舒适感;未知的陌生世界则让人感到危险,产生恐惧感,越陌生越恐惧。因此,成年人的常见做法,就是用已知来丈量、判断未知,尽可能的把有关未知世界的新知识修修剪剪,想办法塞进已知的框架里。首先是“以己度人”,然后是“削足适履”,把“陌生”改头换面,强行变成“熟悉”来认识,这样会大大降低对于未知的恐惧,获得心理安全。但是,这样做,却可能会让我们丧失认识未知的能力——如果你都不承认这是不一样的新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真正认识它?!


传统史学对于像蒙元这样的北方民族政权的认识,最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以己度人”“削足适履”,以华夏为尺度去度量和评判异族统治,单方面地强调“汉化”,选择性地忽视统治民族自身地文化特色和其他思想文化资源的影响。这就让我们很难厘清北族政权对于华夏文化的实际影响——完全不同的因素不但进来了,而且在某些方面彻底改变了华夏——变化实际发生,但是,如果你连北族政权是不同的都不愿意承认,那又怎么可能认识到变化是怎样发生的?


承认不同,看到差异,然后才能明瞭变化。


蒙元统治,自有其思想、文化和制度基础。“蒙古建国后除汉文化外,还受到吐蕃喇嘛教文化、中亚伊斯兰文化乃至欧洲基督教文化的影响,对本土文化贫乏的蒙古统治者来说,汉文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药方。”相反,对于蒙古人来说,汉文化的接受难度可能是更大的,原因有二:第一,蒙古是游牧民族,而汉文化是发展成熟的农耕文化,游牧与农耕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配型不同,必生排异。第二,蒙元统治的核心是强大而保守的草原游牧贵族集团,他们所坚持的是草原本位政策,对汉文化的接受意愿本来就不高。比如选定今天的北京作为元朝的政治中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方便与北方草原保持联系,而后来的历史也证明,蒙古人最终还是从大都退归了大漠草原,没有重蹈之前女真、契丹、鲜卑等民族彻底消融于华夏的宿命。不管在当时的汉人、南人看来蒙古文化是多么的落后,但是作为统治民族的文化,这种来自北方草原的文化仍然构成了蒙元统治的核心,并且对华夏文化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有学者认为,蒙元文化包容有度,气象宏大,重视技术型知识,假以时日,必将大成。只可惜,蒙古统治中国只有短短的百余年,这样的文化“大成”,并未出现。就政治文化而言,我们今天能够看清楚的,来自蒙元的影响还是负面居多。就华夏政治文明的发展而言,蒙元时期发生了两项重大倒退,影响恶劣,必须清算。


第一点是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出现了大幅倒退。蒙古人信奉的是更为原始的家产制国家观,他们相信蒙古国家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私有财产,“一切东西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因此没有一个人胆敢说这是我的或是他的,而是任何东西都是属于皇帝的。”这种认识与华夏的天下国家观念是格格不入的。天下国家观念的一个重要认识前提,是皇帝、朝廷国家与天下苍生构成了“江山社稷”,而“江山社稷”是一个整体,有它的整体利益。一姓王朝的统治权力来自上天对其德性的承认,而这种承认体现在“天下苍生”也就是老百姓的态度上,因此,皇帝和朝廷国家必须顾及老百姓的利益,在朝廷国家利益与社会利益之间寻求平衡。比如,对待王朝统一过程中的新占领区,按照华夏传统,新疆与旧土之间可能会存在政策差异,但是这种政策差异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在理论上,华夏的政治原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新疆与旧土之间是平等的,应当受到同等对待。


这种观念,蒙古人哪里懂得?在他们看来,新占领区的土地和人民都是蒙古人的战利品。初入中原之时,曾经有蒙古贵族向窝阔台汗建议:“留着这些汉人也没什么用,不如都杀了,让大地草木畅茂,用来放牧牛羊!”除了打仗以外,畜牧是蒙古人最熟悉的经济方式;汉人的生命在蒙古贵族眼里是一文不值的,既然没用,统统杀掉也是可以的。最终,是汉化了的契丹人耶律楚才阻止了这场大杀戮。那么耶律楚才是怎样劝说窝阔台汗的呢?他一句儒家的大道理都没有讲,而是直接给窝阔台汗算了一笔账,告诉他留着汉人收税,每年可以收到“五十万两银子、八万匹绢和四十万石的小米。”这笔账算下来,果然就打动了窝阔台,窝阔台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国家就不愁没有钱花了。你试试看吧!” (《元文类》卷五七,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耶律楚才劝说窝阔台的方式,充分表明他对蒙古文化以及蒙古上层认识水平的熟悉程度。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一个很有趣的话题——腐败。之前曾经有著名作家声称“宋朝最腐败”,影响巨大。我学宋史,就老有人追着我问“宋朝真的最腐败吗?”我没做过比较研究,不敢说哪个朝代最腐败,只能回答说,从逻辑上推,绝不可能是宋朝——政治文化在那儿摆着,底线是有的。这次读书,看到了元史专家李治安先生的说法,我非常同意——元朝的腐败程度,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全面的腐败,从地方到中央,居官者习于贪,无异盗贼,己不以为耻,人亦不以为怪。其间颇能自守者,千百不一二。元朝的腐败有两个非常不同一般的特色:第一,华夏王朝的腐败通常发生在王朝末路,而元朝的腐败是从一开国就风气甚烈的。第二,前代宰相爱惜羽毛,希图留名后世,所以较少有腐败发生;而元朝的宰相不但贪腐成风,而且涉及金额巨大。1303年,元成宗因为一起腐败案,惩处了8名正副宰相,占到宰相人数的82%,几乎全烂了。


元朝空前腐败,原因何在呢?俸禄微薄、官员素质低下、最高统治者的徇私,这些都是合理的解释,然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蒙古人对于国家性质的认识是不一样的。他们没有华夏传统的江山社稷的概念,不知道皇帝国家和社会是一体的,有共同的整体利益需要维护。所以,在宋朝,台谏官批评监督弹劾是受到鼓励和包容的,皇帝、宰相就算心理不愿意,大面上也得过得去,因为批评对江山社稷有好处,这是共识。而在元朝,御史台弹劾皇帝信任的高官,皇帝会说:“以后谁再说这事,朕肯定饶不了他!”高官出了问题,皇帝所想的,不是要核查问题、处置高官,而是处理揭发问题的人,这脑回路,也实在是清奇无比了。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国家是朕的家产,而大臣是朕的家奴。朕愿意抬举他,与外人何干?!


蒙元时期政治文化的另一项大幅倒退发生在君臣关系上,从前是君臣,从此变主奴。君臣之间在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等诸多方面当然是不平等的,但是在人格上,君臣之间存在着某种抽象的平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间,以礼遇换忠诚;“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卷而怀之”,臣子有不合作的权力。这种抽象的平等到蒙古人这里宣告终结。蒙古人更看重的是做皇帝的奴仆。草原旧俗,大汗最信任的人是他的世袭奴隶(斡脱古·孛沃勒)。成吉思汗初兴,木华黎的父亲把木华黎送到成吉思汗身边,让他“永远做奴隶者”,“若离了你的门户呵,便将脚筋挑了,心肝割了。”木华黎家族在元代世代高官,但是他们“认为最高贵、最足以骄人是‘老奴婢根脚’。”在蒙元文化当中,世袭奴隶是最高贵的出身。成吉思汗所建立的怯薛制度,就是以大汗/皇帝的贴身宿卫充当国家的管理者。怯薛“分管大汗的冠服、弓矢、饮食、文史、车马、帐篷陈设、府库、医药、卜祝之事,世代相传为大汗服务”,怯薛可以才能接受大汗的指派去处理政务、治理国家,当到宰相,地位显赫之极,“然一日归至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对于蒙古贵族来说,没有什么比作为奴婢服侍大汗或者皇帝更光荣的事业了。


家国不分的状况,在华夏国家政权的发育早期,以及后世的王朝的政权发育过程中,都曾经出现过。比如从晚唐五代到宋初,也曾经出现过皇帝用家臣来伸张皇权、加强中央控制的情况,但是,华夏政治文明的成熟度足以让当时的皇帝认识到这是不正常的,一旦国家进入长治久安,家臣,不管是宦官还是其他都应当退出政治舞台。而这种意识,蒙古人显然缺乏。他们走了相反的路,在统治中原之后,草原上的世袭奴隶制度扩大化到一般的君臣关系当中。而当臣子的地位下降到奴隶的地步,哪还有批评纠错的余地呢?


我们虽然接纳蒙元帝国在华夏版图上的开拓之功,但是也绝不应该忘记蒙元统治给华夏政治文化带来了两大倒退,在国家性质的认识上退到以天下为皇室家族之私产,在君臣关系上退到以奴婢为荣耀。好,这就是今天的内容。谢谢大家!


三、名词解释


1.怯薛:怯薛(蒙文:Хишигтэн,英文:Kheshig )又称怯薛军,怯薛制,是一个蒙古语词汇,指代蒙古帝国和元朝的禁卫军,是由成吉思汗亲自组建的的一支军队。是突厥-蒙古语番直宿卫之意,见《元史·兵志二》。汉译多作宿卫,有轮流值宿守卫之意。怯薛成员称怯薛歹(ke ig-tei)﹐复数作怯薛丹(ke igten)。怯薛起源于草原部落贵族亲兵﹐带有浓厚的父权制色彩﹐后来发展成为封建制的宫廷军事官僚集团﹐元代官僚阶层的核心部分。


怯薛主要由贵族、大将等功勋子弟构成,每名普通的怯薛军士兵都有普通战将的薪俸和军衔,他们的统帅是元初四杰: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又被封为四怯薛。怯薛军有着严格的纪律,同时也享有非同一般的特权,一个普通的怯薛军人的地位甚至高于千户官,这支怯薛军维护成吉思汗的统治,构建了蒙古帝国的统治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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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任我狂行

    赵老师,您在本次课程的观点我都同意,但是,我认为从另一个角度看,蒙元为促进欧亚大陆的经济文化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吗?

    赵冬梅老师 回复 @任我狂行:

  • 秋之媛

    为什么1-60集看不到了

    赵冬梅老师 回复 @秋之媛: 看得到的。

  • 我的蜡笔

    有历史记载的商起汉文化 到大一统的秦朝汉文化,也真没觉得文明到哪里去,草菅人命、反人类的暴行,酷刑的历史记载不也比比皆是。还有所谓清算,是出于什么角度呢,如今哪一位敢说自己是纯正的大汉民族,特别是北方人。

  • 唯愿你平安

    赵老师的课使我对宋元之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促使我对经济、政治、思想、文化以及制度、习俗、社会、家庭、个人等等进行全方位的思考。诗词、杂剧、小说是个人的感怀,是一些人的故事,更是历史存在。目视当下,以史为鉴。明古今之相异,查今古之相通。

  • 中阅

    再次听一次,下次听,谁都不能说有没有,历史也是这样,流星划过的,是否还有痕迹。

    赵冬梅老师 回复 @中阅: 没看懂

  • 洛特Lotte

    蒙古入侵终结了宋的风雅,奴性文化扎根。作为蒙古人,很惭愧。

    赵冬梅老师 回复 @洛特Lotte:

  • 奥敦牧仁

    赵老师,很喜欢您讲历史。蒙元确实有他的历史退步,但也极具包容各种文化。更加促进欧亚之间的商业文化的交流,从而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历史就应该从历史的更高的纬度去看,如果没有这个不到百年的蒙元,试想那个时代,金,南宋,西夏,大理,吐蕃相互攻伐,国家的极度腐败,百姓生灵的涂炭。在这种背景下,蒙元完成了大一统。这一点就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的!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大融合史,大包容史。每一个历史节点都是璀璨的,也都是不可或缺的。也正因此我们的历史才如此的辉煌和延绵不断。赵老师,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见谅!

    1x363004m9552 回复 @奥敦牧仁: 我也是这样子想的,正是因为这样的粗线条民族的加入,华夏文化得到了扩充.?

  • 听友259835038

    学历史,长知识!

  • 小元暖暖

    奴性文化。原来在清朝以前就有了。

  • 圆果泻霜

    徐道邻先生曾愤愤说道,蒙元能统治中国百年,已经是够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