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胡适真的要打到孔家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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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次课我们讲过了鲁迅和周作人。周氏兄弟都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巨人。还有一位他们兄弟都熟悉的，同样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巨人，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也是大家都熟悉的胡适。胡适1891年生在上海，他父亲比他母亲大30岁，他生下来两个月，当官的父亲就被调去台湾任职。他三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死前给太太的遗嘱说，儿子天资聪明，应该叫他读书。于是胡适20岁出头的母亲就承担了他的教育责任。三岁多胡适就被送进他安徽家乡四叔开的学堂里去读书，读论语孟子诗经礼记等古籍。直到12岁。后来胡适回忆说，父亲留下遗嘱，让他好好读书。母亲督责至严，每天天不亮就把胡适推醒，给他讲父亲的道德事业，

要他像父亲那样做个完美的人，等天亮就送他去学校。胡适说，九年如一日，未尝以独子有所溺爱也。

13岁胡适回上海继续学业，后来留学美国，师从哲学大师杜威，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30岁回国，担任过中国公学校长，北京大学校长。抗日战争期间，还当过中国驻美大使，晚年回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1962年因心脏病逝世。胡适既渊博又勤奋，一生留下了众多的著作、书信、日记。我们刚才说过，论语是他的童子功，而他在美国留学时，也在不停的复习研究论语。

在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里，可以看到多条他读论语的心得，这也很自然。因为他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中国古代逻辑方法的发展史，第二章写的就是孔子的逻辑。他概括孔子所处的时代，是个政治崩溃，社会动荡，思想混杂，尤其是道德紊乱的时代，天下无道就是这时期最普遍的特征。思想瓦解状态的必然结果，是一切权利义务的崩溃，是社会及国家各阶层各阶级的一切正当关系与义务的完全消亡，于是出现了臣弑君子弑父种种反常的犯罪行为。

所以孔子要寻求整治天下之道，重建社会和政治的关系与制度。而比胡适博士论文影响更大的是他1919年出版的长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因为写法新颖，观点明晰，成为影响巨大的名著。其实这本书篇幅不大，大概250页左右。而孔子占了1/5。他对论语的判断是＂一部论语虽不是孔子做的，却极可靠，及有用。＂

用两个＂极＂字来传达出他的推崇。而在书里他对论语也有不少很好的解读。有的我在以前的课里已经引到过，比如论语里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习而不思考就会迷惘，思考而不学习就会疑惑。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里阐发说，＂学与思两者缺一不可，有学无思，只可记得许多没有头绪条理的物事，算不得知识，有思无学，便没有思的材料，只可胡思乱想，也算不得知识。但两者之中，学是思的预备，故更为重要，有学无思，虽然不好，但比有思无学，害还少些。＂

胡适是非常重视思想方法的哲学博士，但思想方法一定不能成为空想，一定要有学养做基础，做依托。这对我们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又如他在书里论君子说，孔子提出君子这一个名词，作为人生的模范，君子本意，为君之子，乃是阶级社会中贵族一部分的通称。古代君子与小人对称，君子只是以上的上等社会，小人只是以下的小百姓。后来封建制度渐渐破坏，君子小人的区别，也渐渐由社会阶级的区别，变为个人品格的区别。孔子所说君子乃是人格高尚的人，乃是有道德，至少能进一部分人道的人。

所以他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这是说君子虽未必能完全尽人道，但是小人绝不是尽人道的人。又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凡此皆可见君子，是一种模范的人格。

胡适进一步分析说，孔子的人生哲学不但注重模范的伦理，还注重行为的动机。论语里记载孔子的话，＂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胡适说，这是孔子人生哲学当中很重要的学说。观察人的行为，须从三方面下手。第一看她因为什么要如此做？第二，看他怎样做。第二，看他怎么样做，用的什么方法？第三，看这种行为，在做的人身心上发生何种习惯？何种品行？我们都知道孔子一生的政治理想，就是要在礼崩乐坏的时代里克己复礼，努力恢复最好的礼制。

胡适对此也做了很好的阐释。他说，大概古代社会把习惯风俗看作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故礼字广义颇含有法律的性质。儒家的礼和后来法家的法，同是社会国家的一种裁制力（裁是裁判的裁，制是制度的制），其中确有一些分别，第一，礼偏重积极的规矩，法偏重消极的禁制，礼教人应该做什么？应该不做什么？法教人什么事是不许做的，做了是要受罚的。第二，违法的有刑罚的处分，违礼的至多，不过受君子的讥评、社会的笑骂，却不受刑法的处分。第三，礼与法实行的区域不同，礼是为上级社会设的，法是为下等社会社的。礼与法，虽然有这三种区别，但根本上同为个人社会一切行为的裁制力，礼制教人依礼而行，养成道德的习惯，使人不知不觉的从善远罪。

故礼只是防恶于未然的裁制力，比如人天天讲究运动卫生，使疾病不生，是防病于未然的方法，等到病已上身再对症吃药，便是医病于已然之后了。礼是卫生书，法是医药书。儒家深信这个意思，礼可以做行为标准，可以养成道德习惯，可以增进社会治安的规矩，都成为里这是最广义的里礼，不但不限于宗教一部分，而且不限于习惯风俗。

这也是很具启发意义的论述。除了中国哲学史大纲，胡适还写了多篇论述儒家论述孔子的文字。1933年美国芝加哥大学主办学术演讲会，邀请世界著名学者讲述世界六大宗教，所谓六大宗教，就是印度教、儒教、佛教、犹太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胡适在会上做了三次演讲，第一讲是儒教与现代科学思想，第二讲是儒教与社会经济问题，第三讲是儒教的使命。他强调儒教并不是一种西方人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宗教，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先驱，都有那种知识上的谦虚，所以他们厌恶独断的传教士态度，宁愿站在真理追求者的谦虚立场，这些思想家不肯相信有一个人，无论他有多么有智慧，有远识，能够说完全懂得一切民族一切时代的生活与道德的一切错综复杂的性质。

孔子就说过，＂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我孔丘太幸运了，只要我犯了过错，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正是因为有这样可能有错误的意识，所以儒教的开创者们不赞成人的＂为人师＂的欲望，我们想要用来影响全人类的真理，也许绝不能完全没有错，

谁要是把这个真理不加一点批评变成教条，也许只会毁坏它的生命，使它不能靠后来的新世代的智慧不断获得新活力，不断重新被证实。在1934年，胡适更发表了长篇论文《说儒》，对儒的定名、性质、起源、发展都作了探讨。其中当然也要以孔子为主要研究对象，以论语为解读对象，比如他表彰论语里记载的孔子的教育理想，也就是有教无类。他说这四个字在今日好像很平常，但在2500年前，这样平等的教育观，必定是很震动社会的一个革命学说。

因为有教无类，所以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所以他的门下有鲁国的公孙，有货值的商人，有极贫的原宪，有在缧绁之中的公冶长，因为孔子深信教育可以摧破一切阶级的畛域，所以他终生为之不厌，诲人不倦。他表彰孔子及其弟子为理想而奋斗的高尚精神，认为孔子倡导的仁就是做人，用那理想境界的仁做人生的目标。这就是孔子的最博大又最平实的教义。我们看他的大弟子曾子说的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仁以为己任，就是把整个人类看作自己的责任。耶稣在山上看见民众纷纷到来，他很感动，说道：收成是好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了。曾子说的任重而道远，正是同样的感慨。他表彰孔子提倡的是那刚毅勇敢，担负得起天下重任的人格。

所以说＂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说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孔子自己的人格，就是这种弘毅的人格。论语说：＂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又记着一条有风趣的故事，＂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这是当事人对于孔子的观察，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孔子跟以前的儒家所不一样的新精神。

可惜孔子生不逢时，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他已经不可能实现他的理想了。所以胡适又说，孔子到了晚年，也有时感慨他的壮志的消磨，最动人的是他的自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寥寥两句话里，我们可以听见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常态。周公是周帝国的一个最伟大的创始者，东方的征服可说全是周公的大功。

孔子想造成的东周不是那平王以后的东周，这个东周是史学家用的名称，在孔子当时是没有这个名称的，而是周公平定四国后造成的东方周帝国。但这个伟大的梦终于没有实现的机会。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胡适对孔子的同情，对儒家的认识，对论语的体悟。当然我们这里引的只能是片段，他的写作的背景，具体的论述都是复杂的。

所以他的这篇《说儒》大概有5万字。而不久前北京大学出版的一本专门研究说儒的专著却超过了50万字，这也是胡适的思想包括胡适对孔子对儒家对论语的研究在现在还有影响力的一个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