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篇）83 大丈夫的气概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现在我们讲大丈夫的气概。上次我们说到了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同时大丈夫又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国还有一个很有趣味的说法，让我们能更好地了解传统文化的特色，叫做什么呢？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良相，相呢就是宰相了，就相当于现在所说的总理了。说你当不成良相，你当不成一个好的宰相，那么你怎么办呢？你就去悬壶济世，当一个好的医生，也是有利于人民，有利于众生，也是积德修好，这个说法说明了中国思维方法的一些特点。

你要给洋人讲，说你当不成大的政治家，大的政治人物，你当不成总理总统，那你干脆当大夫去算了，这洋人绝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两个行业，要求的教育程度，教育的内容，你的专业体系都不一样，这个怎么能来回的换呢？可是对于中华传统文化来说，最主要的是济世之心，就是帮助这个世道，帮助旁人之心。

我当相，我当大官，我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助老百姓，造福老百姓，至少是造福一方。那么我当医生也是为了造福一方，至少是使那些生病的人减少一些痛苦，所以他叫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说的是非常美好。从历史上看，由于在政治上得不到进展，然后改学医学便成了名医的这样的例子，我知道的还非常少。相反的倒是有一些原来学医的人，后来有了别的追求，别的机会。

比如说孙中山他原来是学医的，但是后来领导革命推翻满清，建立共和国，更吸引他，所以他后来就顾不上悬壶济世了。另外像鲁迅，像契柯夫，他们原来都是学医的，但是后来他们都从事文学方面的活动。鲁迅认为，有了文学的追求，更要给人们治头脑中的病，治精神上的疾病，仅仅是吃消炎片治肉体上的疾病，还要重要，所以倒是也有这样的例子。

有的人说这个话是魏晋时候就有的，也有的说这个是范仲淹的话，是范仲淹曾经教育自己后代的时候说过这个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里头既说明了仁爱之心，济世之心很执着，坚决活着一辈子要对家国有贡献，对他人有贡献，对世道有贡献。又说明了它的灵活性，可进可退，进退都有，选择的空间都有选择的余地，既有主体性，又有选择的可能。

说到大丈夫这一类的话题，孟子还有一个更加牛气的话，他说什么？“说大人”，说就是说服，就是说字在这个地方念说，就是你当你想说服一个大人物的时候。“则藐之”，你要藐视他，你别让他给吓住。“勿视其巍巍然”，你不要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块头，你以为他就跟泰山一样那么了不起，他不是的。他说这些个大人物，无非是他把自个的房盖得很高，显得很宏伟，再一个他的廊子很宽，一看那么大的走廊，或者那么大的房廊吓唬人。

但是孟子说像我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我们这些有思想有头脑有智慧的人，我们不屑一顾，你房子那么大了有什么用，你的地基堆那么高有什么用，你廊子那么宽又有什么用。即使我们这些人最得志了，我也不弄这个，弄这个不是很可笑吗？说这些大人物有时候吃起饭来规模也很大，侍妾，伺候我吃饭的这些婢女，能够有上百的人在那伺候我吃饭。

但是我们也看不起这个，我们真正有学问、有规格、有品质、有情怀的人，我弄一堆女人在那伺候，我用得着吗？我的伟大是靠她们伺候出来的吗？说喝起酒来弄得也是排场非常的大，打起猎来排场就更大，我出去打猎，光跟着我的车好几百辆，这说的也够神的了，也够牛的了。

越是这样我就越瞧不起他。为什么？我追求的是古代的礼乐，是周礼，是西周时候的那种文明秩序，那种文化内涵，那种礼仪的一丝不苟，那种礼仪的充实和美好，和在实行某种礼仪的时候，奏起乐来的庄严的那个劲儿。我要的是文明的力量，我要的是文化的力量，我要的是礼仪的力量，我要的是奏乐的力量，奏乐的伟大。我不是要吃喝的排场，我不是要住房的排场，我不是要随从的服务人员的排场，我更不是要车队的排场，我要那个排场干什么，那些排场我根本不放在眼里，谁搞这些排场越搞的大我就越瞧不起他。

这是很有意思的，孟子始终认为自己的学问，自己的知识，自己的主张，自己的坚持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对于诸侯君王所谓大夫，就是这些卿相、这些大官来说都很必要，因此我用不着依附他们。我是独立的，我有我的尊严，我有我的伟大，我用不着把它们看成是高高的泰山，他们不是泰山，我也不是小草小苗，孟子他这个气概还是非常好的。

可是这里头有一个问题也值得考虑，就是他一上来就说“说大人，则藐之”，你见到大人物，你有什么意见想向他反映，你先藐视他，这个有点不特别的圆满这个说法。为什么？因为他是推崇孔子的，孟子对孔子是五体投地的。可是孔子人家早就有一个说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如果别人见了你第一眼就是表示我要藐视你，你没什么了不起，你少在我这儿摆架子，你如果碰到这样一种目光，这样一种态度，你愿意吗？是你所欲的吗？肯定你是不欲，你希望得到旁人的尊重，你要想得到旁人的尊重，你就必须尊重旁人。大人不能因为他住的房子大台阶高，走廊宽，你就非得自己自卑自惭形秽，更不能够因为他的妾多婢女多，伺候的人多就去羡慕他，还不能因为他的车队宏大，就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

这些说的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反过来说，凡是车队人多一点的，或者是家里的伺候的人，场面大一点的就都是坏人吗？这个也很难绝对话。它的地位确实到了那里了，他的贡献确实到了那里了，你在普通人眼睛看起来这老家伙怎么那么牛，但是在他本身来说，也许他自己仍有可取之处。他在排场摆架子方面确实有缺点，但是他也仍然有自己的为国操劳的这一面，这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你先把这个藐视先把藐视它摆在头，还没见面孟子就告诉你了，见着他们先表示他们这个用不着，你要真正是一个胸怀宽广，目光远大，志气宏伟的人，你何必还没见先想好了，我可要藐视你，那你不见他不就完了。所以我觉得孟子说的这个地方，它就确实和孔子不一样，它是浩然之气了，它气足了，但是从理性上、从谦和上，从温良恭俭让上来看，还有不足。

但是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解释，我藐视的并不是大人物，并不是高级官员，也不是得势的人物，我所藐视的是他摆臭架子，这个排场的劲儿，是这种庸俗，这种装腔作势，这种奢靡，这都是我所看不起的，你越奢靡我越看不起你，你伺候的人很多，我更看得出来你那是自己无能。你的车队越长就是越说明你对自己要求的不严格，你很俗气，才会用这些东西来显配自己。

相反的，一个真正有真才实学的人，一个真正为国分忧的人，绝对不会把脑筋用到自己显配摆，自己吹嘘，自己装模作样上。好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下一次我们要给大丈夫的形象做一个总结，就是尊严与分寸，挑战与和解。好，下次再见。

【原文】 

《孟子·万章章句下》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