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夜雨寄北》：玩儿了一把时空穿越的古诗

李商隐《夜雨寄北》：玩儿了一把时空穿越的古诗

亲爱的朋友，您好！我是柳岸风来。

时空变幻的魔术和重复的字句

哥伦比亚作家、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有一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大家注意这句话啊，……（然后再把上面的那个句子读一遍，还得慢点）大作家的表达真是与众不同，这句话乍一看，您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仔细梳理之后，您会发现，这短短的一句话，是从现在到说未来，再从未来回顾过去，而这个过去对于现在来说还是未来。这样一条诡异的时间线，我称之为“时空变幻的魔术”。其实，早在唐朝，我们中国的诗人，就已经在短短的文字之中，展示过这种“时空变幻的魔术”，也许绕得不像外国人那么厉害，但情感的深厚更胜一筹。这就是今天我们要一起品读的诗，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诗的意思很简单：你问我何时回去，我的归期不定，此时我在巴山的山间，秋雨绵绵，池水都涨满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去，和你一起在西窗下剪烛共话，聊聊此时巴山夜雨的情景呢？

这里“巴山夜雨”四个字，重复出现，这很不寻常。我们想想，哪首七言绝句里有重复出现的字词？特别少吧？人家李商隐这么写，肯定有什么奥妙在里面。确实是！简单的四个字“巴山夜雨”，他玩儿了一把时空变幻的魔术。这个魔术，我先按下不表，先来说说，这首诗是写给谁的。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个魔术，也不好说。

西窗的密码

现在一般认为，这是李商隐在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幕府里工作期间，也就是在今天的四川省绵阳市三台县，写给远在北方的某个人的诗。听到这儿您可能要问了：不对吧，这明明是李商隐写给妻子的诗。哎，古代确实有这种说法。但是据现代学者研究，李商隐长期待在四川，可以说“归期未有期”的，就是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到大中九年（855）这段时间，可是他的妻子王氏，已经在大中五年（851）病逝了，李商隐之后也没有续弦。如果这是一家之言，那么这首诗至少不能确定是写给谁的，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某位朋友。

不过我个人还是倾向于，是他写给妻子的诗。为什么？就在“共剪西窗烛”这个意象上。

先看西窗，就是西厢房的窗下。古代房屋，不是我们现在的单元房，它是四合院式的一整套院落。一般，正屋是长辈居住的，也是客厅，东厢房供家中长子或长子一家居住——这个规矩延续到皇家，所以太子住在哪儿？东宫，东宫太子。那西厢房住谁？是家中的次子、或者女儿们住的地方。现在，我们知道《西厢记》为什么叫西厢记了吧？它怎么不叫东厢记？西厢，是崔莺莺住的地方，“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她在住处等待张生前来约会。当然，男人不是不能进西厢房，白居易的《对琴酒》诗里说：“西窗明且暖，晚坐卷书帷。”西窗下明亮而且暖和，他晚上在那儿读书。我们看，西厢、西窗，是一个带有浓厚的个人私密色彩、女性色彩的地方。

再回到李商隐这儿来。我们知道，李商隐的妻子，是当时的一位“地方实力派”王茂元的幼女。李商隐经常到各地幕府去工作，和妻子聚少离多。丈夫不在的时候，王氏就居住在父亲在洛阳崇让坊的宅第，叫做崇让宅。王氏去世后，李商隐写了一首著名的悼亡诗《正月崇让宅》，描写崇让宅的荒芜零落，恍惚间还在那儿感到了亡妻的余香。那么作为家中幼女的王氏，很可能常常住在崇让宅的西厢房。于是，远在四川的李商隐思念妻子，思念温暖的家庭生活，自然很有可能想起的，就是妻子所在的那间西厢房，还有西窗上烛光映照下妻子的倩影。

再看“剪烛”，古代晚上点蜡烛，蜡烛烧着烧着，烛芯容易变长、分岔，就需要剪掉多余的烛芯，来维持烛光的亮度。这一点烛光，给西窗增添了非常温暖、温馨的感觉。我们想象一下，在一个夜晚，诗人和一个人在西厢房，一起“剪烛”、聊天儿。那么那个人是谁呢？应该是他的妻子，才是最为和谐的、合理的。

两次巴山夜雨的时空变幻

好，现在我们来说那个时空变幻的魔术。“巴山夜雨”四个字重复出现，可是这两次的巴山夜雨，大不相同。

第一次“巴山夜雨涨秋池”，是眼前现实的景物。山间的夜里，秋雨绵绵，归期遥遥，诗人在屋里，独自慢慢体味着孤独和凄凉。在艺术作品里，雨的那种幽暗、朦胧，是一个特别有味道的景象，特别能勾起人的情思。比如元代白朴的杂剧《梧桐雨》，写唐玄宗思念杨贵妃：“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波兰钢琴家肖邦，和情人乔治桑在西班牙的马略卡岛度假时，据说受到雨声的启发，写了一首钢琴曲，旋律像是模拟雨滴声，而且有许多细腻的变化，这就是著名的“雨滴前奏曲”，有兴趣的听众可以找来听一听。另外，雨水如此丰沛，池水涨满，又隐约象征着诗人思念之情的浓厚。李商隐还有两句诗：“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一梦醒来之后，雨水已经和台阶齐平，他一个人背对寒灯，继续枕手而眠。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呀！

这个情感的高潮，引出了第二次：“却话巴山夜雨时”。诗人设想自己有一天回到家里，和妻子一起，剪烛西窗，向她描述今日“巴山夜雨”的情景。这时的“巴山夜雨”，已经不是当下的实景了，而是未来的虚景，它是在家中夜晚、夫妻共对烛光的轻声细语之中，尽管文字上没有改变，却渗透进了一种宁静的、温馨的情味，和当下独处山间雨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实际的，一个是虚幻的；一个是现在的，一个是未来的；一个孤独凄凉，一个分外温馨。这就是爱！同样的景物，同样的事情，只因为有你的陪伴，只因为和你分享，就是世间最令人思念的幸福！

我们看，简单的巴山夜雨四个字，在短短的28个字里重复两次，竟然变幻出一实一虚，一冷一热两种效果，抒发出对家人浓浓的思念、深厚的爱意。这就是时空变幻的魔术。它比我们开头提到的马尔克斯的那句话，哪个更有味道呢？

好，今天我们的诗词品读就到这里，朋友，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