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二月党人：绞刑架上的贵族精神

两年前的圣诞节，我特地飞到西伯利亚，到伊尔库茨克市中心瞻仰了那幢向往已久的蓝灰色木质大宅，著名的十二月党人沃尔康斯基的故居，现在是十二月党人纪念馆。

沃尔康斯基是十二月党人的代表人物，而十二月党人是俄罗斯历史上以勇敢崇高的思想行动划破了黑暗时代的一批青年贵族。

那是在19世纪初，一方面经过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俄罗斯已经成为欧亚第一大国，建立了外交强国地位，另一方面，俄罗斯国内仍然是落后愚昧的专制统治下的农奴制国家。

18世纪末19世纪初，俄罗斯受到欧洲启蒙思想及自由主义思潮的冲击，尤其是法国大革命后的拿破仑帝国的强势，对俄国的影响最为深远。拿破仑战争之初，俄国1905年在奥斯特里茨战役惨败于法国，震惊俄罗斯朝野，国内自由主义呼声更为高涨。1812年拿破仑侵略俄罗斯，在俄罗斯激发了强大的爱国主义激情，取得了卫国战争的胜利。

原本屡战屡败的俄军为何最终打败了拿破仑？战争期间，亚历山大沙皇有一天问沃尔康斯基：俄军士气如何？这位当时的沙皇副官回答说：“陛下! 从最高指挥官到普通士兵，每个人都准备好为国捐躯。”当沙皇问到普通民众的情绪时，#沃尔康斯基对沙皇说：“您应该为他们骄傲。因为每一位农民都是爱国主义者。”但是当沙皇问到贵族阶级时，他沉默了。在沙皇的催促下，沃尔康斯基终于开口道:“陛下!我为自已属于那个阶级而感到羞耻。他们只会说空话。”这是沃尔康斯基公爵一生中的决定性时刻：这位世袭贵族之子，将以毕生经历讲述俄罗斯贵族为祖国和民族献身的故事。

1813-1814年沃尔康斯基带领一支由农民组成的部队追击拿破仑直至巴黎。胜利之后，他在巴黎加人了政治改革家的圈子，又到伦敦旁听了国会辩论，领会君主立宪制的运作原则。他也曾经打算去美国，那个“以独立和民主而使所有的俄罗斯年轻人向往不已的国家”。

跟其他许多十二月党人一样，和西方这次短暂接触对沃尔康斯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他和拿破仑手下军官之间的交流中，法国人的自由思想和自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欧洲使他想起了落后的祖国那缺乏基本权利或者公共生活的状态。而贵族军官们在卫国战争中发现了普通的农奴为祖国而战的忠诚，更坚定了反对专制政府摧毁农奴制的信念。这批具有民主思想的年轻军官战后回到他们的庄园，怀着对农奴前所未有的责任。许多人收养了阵亡士兵的遗孤，或者出钱让那些在1812年战争中展现个人才华的农奴接受教育。

1816年，三十名贵族军官组建了救国联盟。后来同盟分裂为北方同盟和南方同盟。以彼斯捷尔为首的北方同盟主张建立以美国总统制为基础的君主立宪政府。以穆拉维约夫和诗人雷列耶夫为首的南方同盟更为激进，决心刺杀沙皇。

这些秘密社团的部分成员同时也是文学社团阿尔扎马斯协会的成员，这个协会有一个刚刚从皇村中学毕业的少年，就是普希金。

其实，作为亚历山大一世副官的沃尔康斯基知道，沙皇本人也受到了欧洲启蒙思想的冲击，亚历山大一世统治的前半段(1801-1812)曾经通过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方案，甚至还有鼓励贵族解放农奴的一些初步措施。自由派军官们原以为沙皇亚历山大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个有着进步和开明思想的人，将自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沙皇身上。但是后来沙皇却放弃了改革而重用起保守势力。军官们对沙皇的期望破灭了。1823年春，南北两个同盟决定共同发动武装起义。

1825年，亚历山大一世驾崩。3000官兵于12月26日在彼得堡元老院广场，就是青铜骑士雕像所在地，举行武装起义。新沙皇尼古拉一世调动约一万的士兵镇压起义者。有500名十二月党人被逮捕，多人被指控犯有叛国罪，被褫夺贵族头衔，并作为罪犯被送往西伯利亚服苦役。彼斯捷尔和雷列耶夫等五人被处以绞刑，他们在绞刑架下依然保持精神的高傲。行刑的地点位于彼得保罗要塞的庭院内，当这五名犯人被吊在绞刑架上，脚下的板子被抽空之后，其中三名由于身体太重，绳子经受不了，活生生跌进了沟里。其中一人大声痛斥“多么悲惨的国家啊!他们连如何操作绞刑架都不知道。”

跟沃尔康斯基一样，彼斯捷尔是西伯利亚西部一位外省省长的儿子，他在波罗金诺战役中表现出色，随军队到巴黎，带着满脑子的欧式学识和理想回到俄罗斯。普希金在1821年与彼斯捷尔会面，称他为“我见过的最有创造性思想的人”。

在所有的十二月党人中，没有一个人像沃尔康斯基一样与皇室的联系如此密切，尼古拉沙皇不能够忍受这个儿时的玩伴对他的背叛。多亏母亲的干预，沃尔康斯基才免于像其他的起义领导者一样被判处死刑。但是20年的戴罪劳役再加上终生不得离开西伯利亚的流放地，也堪称严厉至极的惩罚。他被剥夺了贵族头衔和对法战争中所获得的所有勋章。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农奴。从此以后,他的孩子在官方意义上的身份将是“国有农民”。

在十二月党人的传奇中，还有一篇感人诗章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距离伊尔库茨克的沃尔康斯基故居几十米开外，有一座深铜色女子站立雕像，就是赫赫有名的“十二月党人妻子纪念碑”，向当年那一批跟随十二月党人丈夫踏上漫长的流放之路的贵族女性致敬。

在这其中，沃尔康斯基的妻子玛丽亚的故事是很典型的。玛丽亚的父亲是拉耶夫斯基将军，1812年的著名英雄，甚至曾经受到拿破仑的赞扬。她年轻时非常美丽且气质优雅。因为她的肤色较黑，而且头发也是黑色的，普希金称她为“恒河的女儿",诗人是拉耶夫斯甚家的朋友，曾经和将军一家到克里米亚和高加索旅行。有种说法是，普希金深深爱上了玛丽亚。

至少他的两部长诗中的女主人公：《巴赫奇萨赖的泪泉》中的玛丽亚公主和《高加索的俘虏》中的切尔克斯姑娘  都是以她为原型创作的。两部长诗讲的都是单恋的故事，这也许有些意味深长。

本来沃尔康斯基接到起义领袖彼斯捷尔命令，要他将普希金招纳进起义密谋中。但沃尔康斯基可能担心这会将伟大的诗人暴露在危险之下一，#因此没有兑现向彼斯捷尔做出的承诺。也许沃尔康斯基心里很清楚，普希金以轻率著名，而且与宫廷的关系又这么密切，吸收他恐怕会是个麻烦。

普希金属于泛十二月党人的文化圈子， 他有许多朋友参加了密谋起义的活动，他后来宣称，假如不是有只野免跑过他前面的小路，使他对旅行产生了不样的预感，他很可能会到彼得堡参加他的朋友在 元老院广场的集会。事实上，普希金的诗歌对十二月党人有着极大的激励作用，比如那首著名的《致恰达耶夫》中写道：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据说后来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十二月党人身上大都藏着一个秘密徽章，上面刻着这几行光辉的诗句。

在沃尔康斯基被判刑之后，就连自己的亲哥哥和母亲都与其断绝了关系，但是新婚一年而且生了孩子的玛丽亚却不顾家族的反对，执意追随丈夫去西伯利亚同甘共苦。沙皇亲自警告她这么做的话她就得把儿子留下，玛丽亚回信说:“我的儿子很快乐，但是我的丈夫却不快乐，而且他更需要我。”如果说罗曼蒂克的爱情没有在玛丽亚决定中起到关键作用，而是贵族的教养培养了玛丽亚根深蒂固的责任感，那么，另外一位十二月党人穆拉维约夫的妻子亚历珊德拉则是为了爱情而放弃一切，选择了西伯利亚的流放生活。

那是在圣诞前夕，在玛丽亚离开彼得堡前一天的晚上，沙龙举办了一个特别的晚会，普希金在晚会上读了他所创作的著名诗篇《寄西伯利亚的囚徒》：

爱情和友谊将会
穿透痛苦的围栏，
到达你憔悴潦倒的囚区，
就像现在我自由的嗓音抵达你的身边。
一条可恶的手铐和锁链都将断开:
你的地牢将分崩离析;
外面自由的快乐在等着你
同志们会把宝剑赠还与你。

沃尔康斯基死于1865年，玛丽亚早他两年离世。长时间的流放耗损了他的健康，妻子的死讯让他几乎彻底崩溃，但是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精神依然完好无损。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开始写回忆录，死时手里还握着笔。在回忆录的最后，沃尔康斯基写了一句话。它可以作为这位贵族理想家的基志铭:“我选择的道路把我带到了西伯利亚，我在那里流放了30年，但是我的信念一直没有改变，假如重来一次的话，  我还是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