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谢列梅捷沃：俄罗斯世代贵族兴衰记

去过莫斯科的朋友都知道，那里最大的国际机场名叫谢列梅捷沃。这个名称，与沙皇时代一个最富有的贵族家庭有关，就是谢列梅捷夫家族。这个家族是随着罗曼诺夫王朝一起兴衰的。当然机场的名称并不是为了纪念这个家族，只是1953年建造机场的时候，按照附近一个地名所起。不过，这个地名来自谢列梅捷夫家的森林和别墅村落。

今天，不论是在莫斯科、圣彼得堡还是在诺夫哥罗德等城市，除了罗曼诺夫皇族的旧日宫殿之外，也常常能够看到昔日俄罗斯贵族们的豪宅，比如彼得堡的尤苏波夫宫、斯特罗加诺夫宫和谢列梅捷夫家族的喷泉宫，莫斯科的奥斯坦丁和库斯科沃庄园，还有许多古典建筑和美术馆、大剧院、大酒店，都是几百年来的俄罗斯贵族的遗产。

在没有资本家的时代，贵族是俄罗斯中上层阶级，是沙皇国家统治结构的基础。俄语中的贵族原词叫“波雅尔”，是一个来自保加利亚的名称，含有中世纪欧洲骑士的意思。从基辅罗斯时代起，大贵族就是王公沙皇打江山守国土的亲信和武士，他们的称号获得、财产扩张和地位上升也是靠军功和为皇族效力而获得的。贵族还通过参加元老院、枢密院和议会，或者担任国家高级官职，而成为帝国的统治圈成员。罗曼诺夫皇朝的第一位沙皇米哈伊尔就是贵族长老会议选出来的。

在俄罗斯物质经济发展与文化精神建设方面，俄罗斯贵族起到了巨大的历史作用。谢列梅捷夫家族是俄罗斯最早的贵族，早在伊凡雷帝时代就与皇家结亲。到了18世纪初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富有的庞大家族，家族成员担任军事将领和外交官时，对皇室忠心耿耿，因此得到大片土地作为奖赏。到了鲍里斯·谢列梅捷夫这一代，一直支持彼得一世沙皇。

1697年，鲍里斯陪伴彼得进行了第一次欧洲之旅，并担任过俄罗斯驻波兰、意大利和奥地利的外交大使。他还参加了对瑞典人的战争，成为俄国第一位被册封的伯爵，这是彼得一世从欧洲引进的头衔,是俄罗斯贵族西化运动的一部分。

在波尔塔瓦战役中大胜瑞典之后，彼得一世把一块沼泽地赠给了自己的陆军元帅鲍里斯·谢列梅捷夫，于是就有了今天圣彼得堡丰坦卡河边的那座欧式宫殿喷泉宫，后来普希金和阿赫马托娃等著名俄罗斯诗人和作家都曾经居住过这里。

我们说过，俄罗斯民族和国家的文明进步要比欧洲慢很多，俄罗斯贵族也是一样。西方文艺复兴的300多年，正好是俄罗斯被蒙古统治的时期，切断了欧洲文明对俄罗斯的影响，而留下了很多鞑靼人的政治文化遗产。所以在俄罗斯摆脱蒙古统治之时，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国家。

莫斯科公国时期(大约1550-1700年)的俄罗斯贵族并不是欧洲人概念中的地主，在物质文化方面和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直到17世纪俄罗斯都不存在富丽堂皇的“贵族之家”。大多数沙皇的臣僚都住在木头制成的房子里,并不比农民的小木屋大多少，里面的家具非常简陋，用的是陶罐或者木罐。他们夏天睡着草席，冬天则跟仆人一起挤在炕上，甚至和鸡和猪在一起。可见那个时候俄罗斯是多么落后。

在15世纪的时候，俄罗斯大多数贵族都还不识字，许多人甚至连个位数加法都不会。在国际交往在自然也是不懂得礼仪，彼得一世游学欧洲在英国逗留期间，他的随从住在英国贵族庄园里，结果把人家的庄园糟蹋得惨不忍睹，这都是有史书记载的。

所以，彼得回到俄罗斯开始改革，首先就要提升贵族的文明层次。随着社会改革的展开，俄罗斯贵族就成为引进西方生活方式的代表，他们的宫殿成为展示尊贵生活方式的舞台。他们的宅邸不仅仅是贵族的住所，庄园也远远不止是享乐之地或者独立的经济体，而变成了当地的文化中心。

谢列梅捷夫家族在彼得大帝之后很快就爬到了统治集团的顶端，鲍里斯元帅的儿子彼得. 谢列梅捷夫后来成为彼得二世的玩伴，又先后担任过安娜女皇、伊丽莎白女皇的侍从和叶卡捷琳娜大帝时期的参议员。

俄罗斯宫廷内斗相当激烈而且残酷，既能在几任沙皇身边受宠，而又不被其他贵族权臣斗下去，就使得谢列梅捷夫家族变得富可敌国，到了18世纪末，他们的财富仅次于沙皇罗曼诺夫家族，是全世界最大的地主，也成为俄罗斯第一个西方意义上的独立贵族。

我们可以看到，在俄罗斯帝国领土扩张的16世纪到18世纪之间，最富有的贵族世家全都在沙皇政府的核心圈，包括谢列梅捷夫家族、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德米多夫家族、达维多夫家族、沃龙佐夫家族和尤苏波夫家族等。还有其他一些有军功的将军和哥萨克们，由于为俄罗斯扩张而得到沙皇慷慨的赏赐和封爵，并获得土地。

俄罗斯贵族不但很深地介入国家政治，对于国家文明进步发展也很有使命感，这与他们自身的价值观、性格甚至感情也是有关系的。谢列梅捷夫家族在农奴解放的进步举措上就是身体力行的。上面说到的鲍里斯·谢列梅捷夫元帅的孙子尼古拉伯爵与农奴女儿普拉斯科维娅的爱情与婚姻，就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尼古拉的父亲叫彼得·谢列梅捷夫，母亲是瓦尔瓦拉·切尔卡斯卡娅，是俄罗斯另一个极为富有的家族的女继承人。这段婚姻使得谢列梅捷夫家获得了莫斯科郊外美丽的奥斯坦基诺庄园，而尼古拉则把父母家族的几个庄园建造成俄罗斯最华丽的艺术和戏剧殿堂，也成为首位经营俄罗斯剧院的伟大人物。

谢列梅捷夫家有20万农奴，从中每年都会有几百名被培训成艺术家，比如建筑师和雕刻家、家具制造工、装饰画工、镀金工、刻版工、园艺师、舞台技师,以及演员、歌手和音乐家。还有农奴被送往国外或者皇宫中去表演。

普拉斯科维娅生于一个农奴之家，父亲伊凡是一位出名的铁匠。普拉斯科维娅的美貌和嗓音非常出名，还能够流利地说写意大利语和法语两种语言。于是彼得·谢列梅捷夫就培养她学唱歌剧。在尼古拉当家之后，农奴剧团和普拉斯科维娅本人越来越出色，尼古拉深深爱上了普拉斯科维娅。

但是在18世纪注重身份的俄罗斯贵族阶层中,和农奴结婚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伯爵在对她的爱和他自己的社会地位之间痛苦徘徊，最终在沙皇支持下，伯爵终于藐视社会习俗，与普拉斯科维娅秘密举行了结婚仪式。普拉斯科维娅生下儿子三周之后去世，伯爵专门给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写了一封信，恳求沙皇承认儿子季米特里是自己唯一合法继承人的权利。

为了达到目的，他还编了一个故事，说妻子普拉斯科维娅只是农奴的养女，实际上是一个古老波兰贵族之女。也许是想对妻子所属的农奴阶层做出补偿，他解放了最喜爱的几十个家奴，并且花费大量金钱建造乡村学校和医院，建立护理孤儿的信托基金，资助修道院，并降低农奴的赋税。

在这个欧洲最后一个落后的农奴制国家，俄罗斯贵族是靠大量农奴的劳动而致富的。另一方面，不少俄罗斯贵族，包括十二月党人和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作家，都非常富于同情和慈善心。俄罗斯贵族和新生的商人家族，对于俄罗斯文化复兴和艺术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那位贵族父亲和农奴母亲生出的儿子季米特里·谢列梅捷夫把收入的四分之一花在慈善事业上。举世闻名的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赞助者帕维尔·特列季亚科夫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纺织大亨，从19世纪50年代开始收藏艺术品，起初他主要购买西方的绘画作品,但是不久他就发现自己缺乏辨别真伪的经验,为避免被人蒙骗,他后来就只购买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

特列季亚科夫在俄罗斯艺术上的花费超过100万卢布，当时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1892年，他将自己的收藏连同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留给了莫斯科,令人吃惊的是,里面竟然包括了1276幅俄罗斯油画，比马德里的普拉多美术馆收藏的西班牙绘画(约500幅)或者伦敦国家美术馆收藏的英国绘画(335幅)都要多得多。

今年春天，我曾在莫斯科的大都会酒店住过几天。这家酒店吸引我的，除了古典风格与装饰、毛泽东主席等曾经下榻于此的国际大咖照片之外，还有客房里的两本装帧精美的书籍。

其实这是同一本书的英文和俄文版本，由莫斯科著名媒体人马利宁撰写，其中有很多珍贵照片，书名叫《大都会酒店——莫斯科的传奇》。从这本书中，我不仅知道了这家酒店的建造者是马蒙托夫，更了解到俄罗斯文化商人们的许多传奇故事。

十九世纪末期，俄罗斯出现了一批非常富有的工商家族，形成庞大的企业集团，拥有的财富比贵族要多得多。许多工商巨头不想加人贵族阶层，但确实希望能被文化精英们所接纳，而且他们知道这种接纳取决于他们在公共服务与慈善事业上的贡献，简而言之，取决于他们对艺术事业的支持。

这种风气在俄罗斯显得尤为重要。在美国和欧洲许多地方，金钱已经足以使人被社会所接受，但是在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文化影响力要比西方大得多，即使传统的势利观念盛行，俄罗斯也从未沾染西方式的金钱崇拜，而且为政府服务的理念一直约束着俄罗斯的文化精英，使富人要担负起用财富为人民谋福利的责任。

在那时候的工商界名流中，有两位名叫萨瓦的大商人，一位是萨瓦.莫罗佐夫，这位纺织大亨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主要投资者。另外一位对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莫斯科艺术风格形成做出过贡献的商人，是铁路大亨萨瓦.马蒙托夫。

马蒙托夫不仅仅是艺术赞助商，他自己就是一位艺术家。他父亲让他去意大利学工商贸易，他却在米兰学习歌唱，还演过奥斯特洛夫斯基导演的《大雷雨》，而且还创作和导演剧本，并组建了青年艺术家团体“艺术世界”，从中孕育了俄罗斯芭蕾舞团。

那位萨瓦.莫罗佐夫建成了自己的莫斯科艺术剧院，而作为一名私人歌剧院老板的萨瓦.马蒙托夫，本来是想建一座大都会剧院，结果却建成了一座莫斯科最高级的酒店。

马蒙托夫的亲戚中有很多俄罗斯大艺术家：他娶了斯坦尼斯拉夫的表姐，而他的表妹又是特列季亚科夫的妻子。马蒙托夫夫妇还买下莫斯科东北阿布拉姆采沃的一处房产，成立了一个艺术家聚集地，艺术家们蜂拥而至，契诃夫和列宾等作家艺术家都是活跃分子。阿布拉姆采沃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艺术的创意工作坊。

可悲的是，俄罗斯历史上这些热衷于慈善事业和民族文化艺术的贵族与大亨，在那个动荡不安的社会历史时期，虽然为祖国文化留下了无数珍贵遗产和瑰宝，但是大都个人命运不济，许多家族都在革命风暴中流离失所无以为继。但是他们留下来的剧院、宫殿、画廊和宾馆酒店，永远成为俄罗斯传统文化的骄傲和丰碑。

今天这一讲就到这里，从中你可以了解到在俄罗斯帝国时代的落后制度中，大贵族是如何起家，贵族阶层又是如何热爱精神文化，俄罗斯贵族和工商大亨们对于祖国文化复兴又做了哪些贡献。

那么，为什么被称为俄罗斯帝国文化史上的白银时代忽然之间就土崩瓦解了？为何列宁与苏维埃政权最终成为帝国覆亡后的掌权者？我们从下一讲开始，就要逐步走进俄罗斯的红色时代了。感谢你的收听，我是吕宁思，我们下一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