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成都07

那年成都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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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成为这座城市寻找职业的队伍中最忙碌的一个。几乎所有的大小职介所我都填了表,交了手续费。与此同时,我并没有呆坐在家里苦苦等待,我直接和众多正在或估计即将招聘的公司、单位见面,与形形色色的老板、经理和领导交谈。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满怀激情的信心开始动摇了,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和叙述也变得生硬和酸涩。我终于发现,这个时代许多热门的职业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外语、电脑,没学过会计、律师,更谈不上什么企业管理、营销代表了。我重新回到家中,焦燥的心绪又悄悄滋生起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否应该降低标准去委屈求全做一些服务性的工作。


晓莉也看透了我的心思,不动声色她给我沏了杯茶,在我身边坐下来。她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


“不要着急,很多事需要慢慢来。”


“一个人首先要考虑自己的长处,发挥长处……”


“我没有长处。”我的情绪很不好。


“你有,任何一个独特的人都会有。”她肯定地说,对我的心情表示理解。


“你爱好写作,这就是你的长处。不过,这需要你长期继续下去。”


她把茶杯端起来,送到我嘴边。我不想喝,还是抬手接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放弃这多年的好习惯?不管它能否给你带来什么,坚持下去总会有用的。”


这话不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碰那些美丽的文字了。我被密密麻麻的繁琐的事件所纠缠,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一爱好。我想我的确应该把它拣起来。但是这不能求吃啊,我能靠它一辈子么?


“对你不说,未来还非常漫长,你为什么不能回到起点,从头学起?那些作家、诗人们谁不经过一个痛苦、艰辛的过程?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为什么不让它开花结果呢?”


“只要你用心,勤于吃苦,从现在开始,你就别去外面找工作了,每天看看书,自学嘛。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她把身子靠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你能做到吗?”


我微微点点头。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至少我可以试一试,没有比做自己喜爱做的事更令人舒畅的了。


我骑车去书店精心挑选了一大摞书,哲学、美学、心理学之类的,并给自己订下了严格的计划,白天阅读、夜晚写作。我明白光写诗是不行的,必须尝试多种体裁。练笔是关键。晓莉彻底承担了家中的一切事务。为了节约开支,她毅然辞退了保姆小勤。这对于一个多年不事家务的女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正因为如此,我更加坚决了从文的决心,学习起来也更加勤奋和积极。


就在我如火如荼按部就班地执行学习计划期间,有一段时间没来得及联系的母亲焦急万分,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成都过得怎么样了,她打电话给太安制药公司,得到的回答却是我离开近一个月了。她实在放心不下,就扔下父亲一个人跑到成都来了。


我是在舅舅家中和她碰面的。自从上次我哭着跑了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舅舅家里一切依然,象这座城市所有的工薪阶层一样,平静而自足。舅妈也是老样子,只因为母亲远道而来,脸上的笑容略多了些。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淡漠。当然,我并未放在心上。我比从前成熟多了,知道怎样去对付这种场面。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忍受、哭泣的少年了。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吃饭。我等着她。我是吃过晚饭才来的。看着她不紧不慢的样子,我思忖着该如何对她说。


“你说吧?”她终于放下了碗筷,脸上的表情是生气和强作平静。


“我离开太安是因为不愿意再呆下去,没有别的原因。”


“你在那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她用一只手叩着桌面,就象我小时候她教训我的模样。“你究竟在这里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我坦率地说。不知从何开始,我感到自己不再怕她了。这些曾经在我的印象里什么都懂的成年人,其实是非常的普通和无知。


“什么也没做?”她显得很愕然,“那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不想离开。”


我知道跟上代人是很难沟通的,我不想告诉她我近来的一切。


“你明天就跟我回去。”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不。”我丝毫也不退让,“我既然出来了,没干出点名堂是不会回去的。”


“我不想听你说。”她怒气冲冲,“我让你回去就得回去。”


“妈。”我激动起来,“我已经长大了,迟早会独立的。我不可能永远呆在你们身边。我要有自己的生活,现在趁我年轻,要尽快去创造。我不会因为一点点挫折就放弃。你要理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的这种处理方式是不对的。”


她哑口无言。坐在客厅一侧的舅舅和舅妈也沉默不语。


“你尽管放心,我在成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以后作想。你不要象从前一样一辈子当我是小孩。我在慢慢长大、慢慢变化。你以后会意识到的。”


“我说过,短时间内我不会回去,没有取得成功我不会回去。这是我所需要的自尊。也许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是重要的。我需要这种自尊。况且,成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老家方便,信息又快,与时代步调一致。我们这一代是需要这些的。”


母亲的怒气在一点一点化解。看得出来,她被我的话说服了,虽然在感情上暂时还不能接受儿子的争吵,但这种结果她是不得不去面队的,同时也是可以理喻的。


我们的声音终于变小了,心情也开始平和。我第一次和她面对面倾心交谈,这对她也是第一次。刹那间我感到对面坐着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位朋友,一位上了年纪却不再自以为是倚老卖老的那种朋友。


第二天我送她回去了。我原本留她住几天,但她却执意要走。我并未作过多的挽留,送她到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大袋的矿泉水、方便面、八宝粥。临开车了,她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象往常一样絮絮叨叨起来,又是叮咛又是嘱咐,口气却不是从前的强硬和蛮横了。我照例一个劲地点头。心想,母亲必竟是母亲,也不容易啊。


我的努力初见成效是在三月底。绵阳的一家文学月刊和《四川工人日报》分别登载了我的一首诗歌和散文。拿着样刊我欣喜若狂。虽然这与那些名家的手笔完全不能相比,但还是值得庆贺的。晓莉破例带着我和济济去抚琴路吃了一顿自助餐。自从辞退了保姆之后,我们的生活都安排得比较节俭,一日三餐既合理又不至于奢侈。每月的开支除购买衣物以外,控制在陆佰元上下。晓莉从前是购物狂。有些东西没什么使用价值,只要看得顺眼就会掏腰包。现在当然不同了。一家三口都紧巴巴的。


我们坐着出租车奔往抚琴路“金江火锅王”。很久都没乘车了。对我来说,外出都靠那辆老式的加重单车, 阳春的暖意扑面而来,一排排飞驰而过的霓虹、商场、金碧辉煌的大楼和散漫的人群,都是那么亲切和美好。我们在热气腾腾、闹轰轰的大厅里坐下来,三个人都没法掩示心中喜悦。我们离这种场面太久了,现在终于又回到人群里,兴致勃勃地应和着这里的气氛。


这一天我们胃口大开,象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样,面前的一碟碟牛肉、海参、鳝鱼、羊肠、鱼片、卤菜等等,在我们眼中都是如此亲切动人,被一次次地扫荡殆尽。我们不断地起身、坐下,来往于餐桌和自助台之间。我们说笑,不停地夹菜,给对方也给自己。就连济济也站了起来,脸颊被辣得通红,还不住地嚷道还要还要。这一顿晚餐大约吃了两个多小时,当我们最终因实在撑不下而不得不放下筷子的时候,我们互相指着对方的窘态大笑不止。然而可笑的结局却延续了两三天,我们回去后先后拉了肚子,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折磨自己了。


我一如既往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是的,工作,我把它称之为工作,所谓工作是指那些必须去做的事。我坚持每天十个小时的阅读和写作。有时候感到疲惫了,就起身去屋外的草坪走走,通常这时候晓莉和济济是不会来打扰的。我不让她们来打扰,即使休憩的时候我宁愿一个人呆。我知道写作是一件万分孤独的事。只有能忍受孤独的人才会与艺术有缘。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发觉晓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我没有陪她,大部分时间是济济和影碟与她为伴。还有济济,小家伙独个儿拿着卡通画呆坐一边,再没有人给讲故事了。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心里觉得难受,但转念一想,你们就忍一忍吧,等我成功了会加倍偿还的。


然而我这种念头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终于被点燃了。


我是在一个星期日上午骑车去人南新华书店的。我从报纸上得知米兰·昆德拉新近出版的一本书。这是我所需要的。在途径武候祠大街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刚从交通指挥台走下来的黄灿。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双方都惊喜万分。黄灿建议去肯德基喝一杯。我看时间早,就同意了。


肯德基华达分店就在一环路口,我们推门而进。好客的黄灿说今天我请客,就主动点了两杯热饮,两份鸡腿。我们在暖融融的大厅的一角坐下来。大厅里人不少,因为是周末,有许多带着小孩的年轻父母在楼梯口上上下下,空气里显得闹轰轰的。不过丝毫没影响我们的谈兴。


黄灿还是从前那副派头,很江湖的样子,大谈我们分手后他的种种行径。我仍然拌作倾听者的模样,耐心地成为忠实的听众。从他的口里可以知道,他的境况一成不变。依然是每天上班、下班、喝酒、玩牌、泡女人,也没有如他所说的去海南做生意之类的事。我听着听着也有些感慨,心想生活中总是大多数人象他那样,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好在他的抱怨比从前少了,谈起他的父亲也不再摇头叹息,父子之间大约也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互睁只眼闭只眼,能过去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谈了多久,他的叙述嘎然而止,这才想起问问我的情况。我也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先是去温江太安公司,后来不干了,索性躲在家里看书写作。我有意掩盖了晓莉、赵志远这些人物和背后的故事。黄灿这人对女人比较敏感,说出来他不但不会理解,反而会揶揄我。有些人你是无法对他坦露心胸的,他们通常不会对你的行为表示赞同或批评,相反会添油加醋地乱想一通,把你说得有口难辩无地自容。


“你好像变了不少。”我说完之后,他这么冒出一句。


“是吗?哪些地方?”我倒想听听他的评论。


“不知道。整个人呗,比从前会说话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变好还是不变为好?”我有意问他。


他似乎被问住了,就想了想。“又好又不好。”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感觉是这样。”


他顿了一会就抓了抓脑袋。“哎呀,不跟你讨论这种问题,太费劲了。”


我们又继续聊天,东拉西扯的。我很久都没有这样说话了,所以滔滔不绝地谈了许多。谈到后来就扯远了,我抬手看了看表,这一看我吃了一惊,天啦,都快中午了,我正事还没办呢。我赶紧告辞。


我拼命蹬着单车往人民南路赶,急匆匆地买了书,来不及四处浏览一遍,就往回走,等我推开房门已是中午一点钟。一场不可避免的争吵爆发了。


“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晓莉怒容满面地坐在餐桌旁,腰间还系着围裙。济济已吃过饭,趴在沙发上弄游戏机。


“你别生气晓莉,你听我说……”


“我问你上哪儿去了,你回答我。”她打断我的话,愤怒使她的五官扭曲了。


“我遇见一个朋友,就去肯德基聊了一会。”


“朋友?什么朋友?还去肯德基?”


“以前卖书时认识的。”我尽量轻言细语。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事,还去肯德基?”她较上劲,女人一较劲就不讲理了。
  “我知道,但我……朋友嘛,总该叙叙的。”我想给自己争辩一下。


“朋友?你知道陪朋友,那我算什么。那你怎么不陪陪我们母女呢?”她仍然怒不可竭。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晚才回来。但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人在一个环境里呆久了总会厌倦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错了。


“厌倦?你是说厌倦了?你是什么意思?”她果然抓住不放。


“你不要误会。”我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你不是什么意思?”


“我……我……哎——”我纵然有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晓莉“唔唔”地掉下泪来。我过去扶她。她头一甩,扭过身子跑进卧室。我听见房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济济见此情景也吓得躲在一边不吭声。客厅里突然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桌的剩菜还冒着丝丝热气。我没有胃口,双手抱着脑袋,眼前一片茫然。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很久,我的脑子终于可以活动了。我就回忆上午的所作所为,又从眼下追溯到这段时间的情景。我明白了自己哪方面的过失,就站起身,伸手去叩卧室的门。


里面没有动静,晓莉好像睡着了。我小心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应声。我坚持着,站在外面给她道歉。


“是我不对晓莉,你开开门,我给你道歉。”


“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付出很多。我知道没有抽出时间来陪你。这些都是我的疏忽。”


“现在我想通了,我真的不能天天关在家里闭门造车。我应该到生活里去,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做到写作生活化。”


“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头发蓬乱,泪痕满面的晓莉站在面前。她低着头,一只手擦着眼角。我把她的手拿下来,弯下身子去瞧她的眼睛。她一下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听见她又嘤嘤地哭了。


我扶她走进去,在床边坐下来,用手去拭脸上的泪滴。我无话可说,只能重复着这一动作。


“我太渴望你成功了。”很久,她抬起头来对我说,“我是心急了。”


“我也不该这样骂你。”


我握住她的双手,一边摇摇头。“我能理解。”


“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陪我,却又不愿去打扰你。”


“我知道,我以后会陪你的。”


 “不。”她摇摇头,“你还是做自己的事重要。”


“我说过。我不能成天只知道写。我得去感受生活。生活才是创作的源泉。跟你在一起我能得到快乐和灵感。”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一只手抚摸着我脸颊。我轻轻地拍打着她。


“妈妈,你们和好了吗?”一个声音细细地响在门口。我们都回过头。


是济济。这个懂事可爱的小家伙怯怯地站在门外,不敢迈进来。


“快来,济济。”我给她点头。她立刻跑进来。


我把她抱在腿上。她看着伏在我肩头的妈妈,伸出小手去摸母亲的脸。两只大眼睛关切地注视着我和晓莉。


我们也微笑着注视她,让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好好的。她咧嘴笑了。


我们三人相拥在一起,在下午没有太阳却能感受到暖意的时光里,久久没有分开。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听友75052359

    节目时间能延长就更好了

  • 听友73654566

    谢谢谢谢

  • 听友76481145

    声音好好听,感情很投入,大爱

  • 听友76240040

    支持老师

  • 听友73720961

    很好啊! 准备充分!

  • 听友60074977

    主播的名字好好听

  • 听友76477525

    赞一个,主播加油。我很喜欢你。

  • 听友64930358

    你口才很牛

  • 听友76255516

    喜欢主播

  • 听友59448505

    太爱你了,听惯你的声音,别人都听着都很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