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的青年汤道耕,从成都的师范专业毕业后,家里给他安排相亲。他不想这么早结婚,加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于是索性一路南行,去追寻诗和远方。
小汤先到昆明,然后一路向西走过禄丰、腾冲等地抵达中缅边境。没有多少犹豫,他跨过边境,徒步走入了缅北。
不过这是近百年前的事了。小汤后来成为著名的作家艾芜,用他的作品《南行记》和《漂泊杂记》,记录了他在缅北的这段青年时光。
壹
把缅甸和中国隔开的,只是绿树翠竹掩映中的一道小山沟。从光绪末年制定的划界条约开始,这便是中缅的边境线。山沟上架着一道西式铁桥,名为古尔沟铁桥。桥边有一间低矮的茅棚。
滇缅边境气候长年炎热。每年的五月到十月是雨季,整日潮湿;十月到第二年的四月,则终日出着太阳。缅北的克钦山俗称野人山,小汤进山时正是旱季,山路是绝佳的徒步观景路线。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只孔雀从绿叶中浮现,跟着又很快消失;能看见在江水中洗浴的野象,但因为隔得太远,嗥叫声半点不闻。
但草丛中也未必不暗藏着危险。滇缅交界的山中,传说有一种卡瓦人,每年种稻的时候便伏于草丛或树林间。若有单身人经过,便突然跳出来将其一刀砍死,然后将其头颅与鲜血用来祭祀稻谷田地,如此这一年便必获丰收。
1920年代的缅甸 图据视觉中国
小汤遇见的倒不是卡瓦人,而是缅北常居的克钦族人。克钦习俗是成年男人腰上挂着一把长刀,嘴唇因为长年嚼槟榔的缘故总是鲜红,头上则缠着黑布帕子。桥边茅棚中住的克钦人,提供的午饭是一小包树叶包着的油炸知了,“异样的脆香”,非常可口。
小汤在山中徒步两日,就到了伊洛瓦底江东岸的城市八莫。小汤的同乡、明朝时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才子杨慎,被流放云南时写诗“帕头漆齿号蛮莫”,指的便是八莫。南明永历帝被吴三桂追杀,逃入缅甸后弃陆路选水路,也是在八莫上的船。
历史上,八莫曾是中国领土。当地的天主教堂里,一尺多高的“乾隆敕赐传教于此”的金字碑,小汤去的时候还竖立在那里。
八莫是个宜居的小城,城市很干净,晚上处处有乐器声,江边的咖啡馆也不错。但这时小汤身上的钱用完了,只好先去打工,攒点路费之后再考虑下一站。当地人介绍他去了来时路上克钦山中一处叫“茅草地”的客栈,他就也随遇而安,没有一定要在八莫留下来。
贰
在茅草地客栈中醒来,四面山上都是猴子的叫声,雨季来临之前都是大晴天。客栈老板没有马上让小汤留下,却告诉他附近的山上有座教会学校要招中文老师,让小汤去试试。
小汤带着写好的英文简历,找到了山坡上的学校。学校确实在招老师,但要求必须懂得克钦语,因为学生都是本地克钦人。小汤悻悻地回到客栈,这次客栈老板让他留了下来,既打扫清洁和客房卫生,也帮拿碗筷和端菜。
客栈老板老赵跟小汤一样是四川人。老赵的家乡在四川北部的一个小县,先到云南后来缅甸,因为常常路过这家客栈而成为熟客。等到原来的老板在克钦山中失踪之后,他就得了老板娘的赏识,成了现在的客栈主理人。
因为附近只有这一间客栈,所以生意不错。小汤除了每天扫地、叠被褥之外,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过客。有从附近山上下来卖柴的克钦人;有被打伤扔在草丛中,仍然一脸不后悔的偷马贼;也有绘声绘色叙述如何躲开缉私警察的私烟贩子。
还有各种光怪陆离的轶事。赶马的寸大哥告诉小汤:在原始森林中过夜,中间烧着火塘,周围是货物和马匹,人就睡在火堆旁的蓑衣上面。林中其实有老虎,但火塘里烧有药料,老虎闻见气味就不敢靠近,只敢在周围低吼把马吓得发抖——但火塘只能烧一夜,第二夜老虎就不怕了,火烧得再旺也会来衔一匹马走。
克钦山上的丛林。
穿着绿裙红裙、挑着笋子芝麻鸡蛋一类土产来往于家乡和八莫之间的当地姑娘,也会不时在客栈歇脚,一般半月可以见到两次。有个姑娘叫玛米,她父亲在她出生之后就一去不返,玛米的母亲因此气病而亡,玛米是外祖母带大的。
小汤帮玛米打水,因为言语不通,她只是笑了一下。老板娘玛米交谈后告诉小汤,“这里的姑娘,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我老实告诉你,她是喜欢你啦。”
但这段喜欢并没有结果,本就因为不想结婚而出走的小汤,也不想因此而留下来。玛米后来没有再来客栈,小汤在茅草地的客栈中打了五个月的工之后,也决定离开缅北、到仰光去。
从克钦山脚的市镇小田坝到八莫有客车,但小汤坐的这趟车,开着开着司机却突然停车,开门跑到路旁的森林中去了。不是内急要方便,而是他被林间的蝉声打动,兴之所至抛下一车乘客不管,自己去寻找林间的知了。
这一幕令小汤难以忘怀。清人袁枚有诗:“儿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客车司机与袁枚笔下的牧童,实在如出一辙。在分秒必争、一刻不停的现代文明完全占领之前,当地人还保有一份难得的天真。
叁
回国后小汤去了上海,在街上偶遇了成都旧识杨朝熙,杨建议他从事文艺创作。于是从成都出走十年后,小汤在上海一口气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南国之夜》《南行记》和散文集《漂泊杂记》,从此文坛扬名。本名汤道耕的小汤,笔名取作艾芜。杨朝熙后来也以作家成名,笔名是沙汀。
九十年前的1933年11月,艾芜写下了《南行记》的序言,“我的决心和努力,总算在开始萌芽了。”初版《南行记》中,以第一人称叙事的主角是“老洪哥”。三十年后艾芜再版《南行记》时,把里面叙述的主角“老洪哥”全部改成了“老汤哥”,也就是终于向读者坦白:确实,那是我。
青年艾芜
《南行记》被认为开了中国边地行走文学的先河,即便以当下的眼光来审视,也是优秀得一目了然的非虚构写作。艾芜笔下的众多小人物,虽然地位地下、生活窘困,却自有一份尊严和化外之民的无拘无束。鲁迅称赞艾芜,“中国最有希望的青年作家之一。”
如今艾芜已然作古,缅北也不太平静。1927年,搭车去缅甸旧都曼德勒的途中,年轻的艾芜看着窗外的异国景色:椰树、佛塔、四只高脚的农家小屋、左衽衣衫的女子、椎发文身的男子……“这是在四月的故乡所不能看见的”,但随即又起了不祥的预感——
“然而,心里总觉得环绕在车窗外的大地,总有一天会要冒着烟焰的。于今已有六七年了,留在心上的异国情调,许是早已消失,但冒着烟焰的事,似乎一想起,就仍旧确切地觉得,那是一定要来的呵。”
《南行记》1935年初版书影
作家有时如同先知。艾芜写下这些文字六七年之后,中国远征军入缅与日寇浴血奋战,数万华夏子弟牺牲在艾芜曾经走过的野人山中。再之后,缅北动荡不已,时至今日仍是多方割据、冲突不断,艾芜脑中所见的烟焰至今尚未平息。
当年中途跳下车的缅北司机,这般怀有赤子之心的人,通过艾芜的笔,让人看到百年前的缅北,虽然也有众多苦难和不完美,但始终有人性的温度在。
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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