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成都06

那年成都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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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种疑惑并未在我的脑袋里维持多久。一个月以后,一个极其偶然、谁也无法料到的机会,彻底解决了晓莉姐身上的几分神秘之气。

那是正月间。我如往年一样,回到偏远的家中度过了淡泊冷清的春节。由于药厂开工得早,还没来得及和父母去乡下的亲戚家走一遭,我就回到了成都。王总也早早地坐在了办公室指挥勤务人员打扫厂区。

我从他的门口走过,给他新春的祝福。他抬起手示意我进去,模样神神秘秘的。我凑上前,他低声耳语: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打开自己的房间,把离开时折叠的床单、被褥重新铺好,简单地对屋子作了一番清扫。下午三时半,我走进了王总的办公室。王总正斜在沙发上弄他的手机。好像那玩意儿什么地方出了点毛病。主人却心不在焉地把它在手里翻来翻去。

“你坐。”他扫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

“王总有事吗?”

“没什么。主要是找你聊聊天。另外,志远春节过后在成都碰见我,问了问你的情况。那小子在武候花园弄了个女的。有福气。”

“哦,谢谢!”

“江总反映你的工作进步很大。我打算今年把你下到几个车间去锻炼三个月。江总年龄大了,很快就会退休。你以后就负责GMP论证工作。你的意思如何?”

“我服从王总的安排。”其实我心里高兴死了。

“这可是下放哦,基层的工作累、苦,但很锻炼人。”

“我不怕吃苦。我愿意去锻炼。”

“那好,就这样吧。”

从此,我穿上了蓝色的卡其布工作服,混杂在巨大的热气腾腾的车间里,和数十名工人一样,成天游走在油渍的机器、药渣、潮湿的地板之间,但我毫无怨言。我明白要想当将军首先得做士兵。第一战线上的工作经验是我以后当好一个将军的有力保证。

利用星期六晚上的时间我去赵伯伯家拜了年。根据成都的风俗,正月十五以后才算春节结束。我买了许多老年人喜爱的食品,又送上了家乡的土特产。老俩口自然高兴无比。现在我已经习惯于人情世故。我觉得这是一个人不可缺少的立世之本。罗婆婆在一旁给我削苹果。赵伯伯兴趣盈然地讲述最近小区举办的门球比赛,他得了第二名。话题很快就转到我的工作情况,又转到赵大哥身上。这时候我问赵伯伯赵大哥什么时候离开成都的。谁知罗婆婆一听就诧异地停下手中的水果刀。赵伯伯也是一愣。

“自从上次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

现在轮到我吃惊了。

“不会吧。春节没和你们在一起?”

我心里纳闷,思忖着王总那天的话。我不便告诉他们听到的一切,就把话题叉开了。

又坐了一会我起身告辞了。我打算去晓莉姐家一趟,半个多月没见到她,心里还是放不下。

屋里却黑着灯,门也紧锁着。看样子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出去散步了,还是长时间去什么地方了。春节前她告诉我是不会离开成都过年的,还让我早点回来,免得她挂念。我准备再等等她,就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大约十点钟,还没见人影,我只得悻悻地回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又来到武候花园。这一次晓莉姐的防盗门是打开的。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踮脚踮手地往里走,打算吓唬吓唬她,给她一个惊喜。我绕过短短的过道,接近客厅。我偷偷扫视一遍,没人。我又悄悄往卧室走。卧室的门半开着.我听见有人翻箱倒柜的声音。我探头一看,只见晓莉姐穿着睡衣在抽屉里寻找什么。杂志,衣物,毛线,玩具散落一地。我冲进去“呼——”地将她拦腰抱住。她吓得尖叫一声。

“是我,别怕。”我把她转过来。

她这才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吓死我了。”她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我笑着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没什么。”她赶紧绕过我。

我发现她神色有些慌张。

“我在找一件东西,马上要出去。”她解释说,“你能不能下午再来。”

我莫名其妙。“你究竟有什么事?”

“没什么。一点点小事。”她强作笑脸,“你回去吧,下午我等你。”

我有点不高兴了。“你没问我春节过得怎样,一见面就催促我离开。你到底怎么了?”

屋外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喇叭和汽车的引擎声。紧跟着有人走进来。

“你怎么还没弄好?你在干什么?”

一个多么熟悉而厚重的声音。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天啦,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赵大哥,赵志远。

三个人同时僵立在原地。我看见赵大哥一脸的狐疑。晓莉姐默不作声。

我们都在猜测对方的到来,什么时候、何种背景、与这间屋子的主人的关系……仅仅几秒钟,我们都明白了。赵大哥强作笑颜。

“是小余啊。”他故作惊异,“你怎么来这儿呀。”

我心中的惊讶开始转变为愤怒。我哑然无声。一股股热浪直冲脑门。我感觉自己两耳发热、青筋暴露、嘴唇颤抖。

晓莉姐看着我,露出辨白的神色。她欲言又止。我转动着头颅来回打量着两人,一种受骗上当的屈辱在心中翻腾。我再也按捺不住,咬紧牙关冲了出去。

世间的事真是难以预料啊。渴望发生的它怎么也不会发生,不愿发生的怎么就不请自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在二环路车来车住的大道旁,我难受的心情可想而知。当我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依然不清楚自己是仇恨、羞愧还是难堪、无奈。两人都是我应该去感激的人物,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予的帮助是那么及时而无私。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他们,我至今也许还呆在街边的书亭里,过着一个售书员枯燥单调、没有出息的生活,还是从前的腼腆、木讷、不善言辞。然而命运偏偏开这样的玩笑,让有恩于我的人如此来打击我、羞辱我,让我因为来不及报答而无所适从。

我第一次感到一个成年人的苦涩和为难,感到一个贫贱男人的悲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心神不定。身边的同伴常常提醒我拿错了工具、器械。我的反常表现引来了工段长的指责和警告,其它的工人们也相互窃窃私语。最后,王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我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后来我再三向他解释是一件私事困扰了我,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开小差。王总相信了我,又说了一番好好锻炼不要辜负了我的培养之类的话。我点点头,小心地向他请两天假,以便调整的情绪。王总想了想就同意了。

我的确需要一点时间来好好休息,静心地想一想,换换因打击而疲惫不堪的脑筋。两天里我哪儿也没去,在屋子里躺一躺,然后坐在球场的草地上看学生们上体育课。随着小家伙们的笑声和嬉闹我又回到少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我想,其实一个人长大也没什么好,一个年龄段总有它的一些烦恼和惆怅。人就是在苦恼中慢慢走向衰老和死亡的。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并不象小时候所想象的那样自在美丽。

当我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我开始真正冷静而客观地看待几天前发生的事。我打算亲自找赵志远谈一谈,象一个男人那样勇敢地去面对他.我掏出他的名片,拨通了他的传呼。

“赵先生留言,所有的寻呼下午四时前请拨8236411,谢谢!”

我赶紧拨通了这个电话。

“请问您找谁?”

我听出是一个服务生的声音。

“你是什么地方?”

“怡园茶庄。请问……”

“谢谢。”我不等他再问就挂了机。我飞快地骑车奔去。

推开厚重的茶色玻璃门,一位表情做作的小姐迎上来问先生几位。

我说找人。她知趣地走开了。

装饰低矮的束光灯屋顶略显压抑。圆形茶厅里坐了几桌姿态闲适的都市男女,都高雅地低声说着话。我慢慢地四下扫视,很快就发现了赵志远的身影。

赵志远坐在靠玻璃墙的一角,因为暖气的缘故,他上身只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西服搭在靠背上。看样子不只是他一个人。在他的对面同样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褐色皮椅里歪着一只女式手袋,不过没有人。他正低下头品茶。我走到他身边,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

“有事吗?”他眼睛一翻,端着的茶杯没有放下。 

“我想跟你谈一谈。”我感觉自己又有点激动了,我克制着。

“没什么可谈的。”他的表情比我镇静多了。

“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现在有事。”他郑重其事地说。

“我说完就走。”我也不甘示弱,“我非常爱晓莉,她也很爱我。你们以前怎么样我不在乎。不过,你是有老婆的人,你应该……”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爱不爱她也与我无关。”他露出不屑的眼神。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去找她……”

“你算老几?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他双手一摊,晃动着脑袋。这模样我讨厌极了。

“你还只是个嫩头青。”他嘴角一撇,“不要忘了,你的工作是我给你的。”

我顿时涨红了脸。

“那个女人每个月花费几千块,你养得起?你有多少钱,我告诉你,”他用手指着我,“等你能给她买幢别墅的时候再来找我。”

我简直给气炸了,“啪”地一声拍在了桌面上。四周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怎么了?不服气?我说过,你还嫩得很,很多不事你不懂,还要慢慢学。”

“赵志远!”我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你不要以为你有钱就可以乱来。我跟你说,你给我的工作我不要了,我照样能找得到。”

我意外地发现晓莉姐从卫生间走出来。她也许听到了外面的吵闹。我看见她惶惶地跑过来。

“余来,余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着急万分。

而我却愈加气愤,她居然还和这家伙混在一起。

“保安!”赵志远在一旁高声招呼,“把这小子给轰出去。无理取闹!”

两名手执塑料警棍的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别,别这样。”晓莉姐抓住我,向赵志远求情。赵志远却闷声不吭。

“余来,”她又转过头安慰我,“你先回去,我随后再来找你。”

我执拗地奔向赵志远。我要击倒他。

“听话,在家等我。”她死死不放。

四只大手卡住了我的胳膊,我奋力拼搏却无济于事。我被架了出去。

我站在门口还回过头对着玻璃门骂了几句。没有人理睬我。我理直气壮地愣在了那里。

晚上我没有吃饭。我心里堵得慌,吃不下。我坐在藤椅里,从下午坐到天黑。我没有开灯,让黑暗充满整个屋子。我的内心慢慢趋于平静。初春的青草从门缝里透进来一丝淡淡的涩味,还有泥土翻新的清香。我这才想起又一年的春天款款而至了。岁月过得真快啊,进入成年的人们,成天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日子都被撞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连不成一块了。

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没有关。敲门声响了几下就被试探着推开了。晓莉姐跨进来。

“怎么不开灯?嗯,开关呢?”她四处摸索。

我掀亮台灯。

她径直往里走,把手袋放在我简陋窄小的床上。我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靠向椅背。她慢慢走过来,从后面用双手搂住我。我感到她下巴抵住我的额顶,她在轻轻摩挲。

我们没有说话。屋子里只听见她越来越粗的出气声。她在撩拨我。开始我有些不情愿,慢慢地就渴望了,迎合上去。她抬手灭了灯。我们移向木床,缠绕起来。

这一次我们都非常粗暴,竭力尽着性子破坏对方,同时也无耻地渴望被对方所破坏。我们把响声弄得很大,全然无所顾忌。我们一次次地翻起又躺下,不知疲倦,最后简直忘了我们在干什么,只是机械地,本能地冲撞着。当我们迫不得已倒下的时候,这才发现全身的肌肉都快要痉挛了。我们死了一次。

透过低矮的木格窗,我发现屋外的天是淡蓝的,树丛是稀疏的暗影,新叶还来不及布满它的枝头。春天的夜晚几乎没有虫鸣,在这靠近乡村野舍的地方,这是不应该的事。依然有抄近路的人从山墙外经过,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又一阵狗吠之后,空气里回到绝然的寂静之中。我侧过头看了看晓莉,在黑暗里她正闪着眼睛望着我。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我看见她动人地一笑。

“你在想什么?”

“没有哇.我在看你。你好像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想。”

她把身子挪过来,抬起一只腿压在我身上。她把我的右手抱在怀里。

“我跟赵志远说清了。从此他不会来找我了。”

“真的?”我当然有些不信,“怎么回事?”

“我跟他很多年了,迟早会分开的。我们都知道不会有结果的。”突如其来的结局弄得我不知所措。

“为了我?”

“不全是。”她肯定地说,“也为我自己。”

我陷入深思。

“你……你爱他吗?”

“那是以前的事。”她叹了一口气,“你要知道余来,作为女人不仅仅为了爱情,还有结局。我是在乎结局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我们又沉默了。

“说说你们吧。”良久,我淡淡地说。

“我们?你在乎我的以前?”

“不。”我的确是这样,“我只是想知道。”

“好吧。”她把脚从我身体上收回去。我双手枕在脑后。

“非常偶然。我认识他非常偶然。那时我在北京一家夜总会作酒廊侍应。他那天晚上和一个女的喝酒,好像吵了架,女的走了,他留下来却喝醉了。我和保安把人他送回去。他第二天前来道谢。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很有钱,有一个外国太太。我们同居了。我也不再去夜总会上班……”

“济济是不是你们的孩子?”我打断她的话。

“不,不是的。济济的确是我抱养的。他给我买了房,却很多时候不来。我一个人呆不惯,就四处托人抱养孩子。过了几年他又变心了,到处寻花问柳。我们吵了几次。去年我一个人带着济济和存款回成都。哪知他又找到了我。”

“你就甘心这样跟他过,没名没份的?”

“从内心来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情妇呀,顶多别人这样评价我。我也想工作,想出去做事。但没过多久我就厌倦了,没有战斗力了。我知道我这样是没有指望了,只能好好培养济济。”

“你怎么如此沮丧?你不是经常鼓励我吗?”我愤愤地说。

她摇摇头。“有些人注定一辈子没有毅力,不会有所成就。”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已经跟他断了。靠着存款我养你和济济也能顶十年。”

“养我?你养我?”

“怎么?你不愿意与我在一起么?”

“当然愿意.但我可不能让你养呀。”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那你怎么办?回药厂上班?”

“不。”我斩钉截铁地说,眼前又浮现出赵志远面目可憎的声音——“不要忘了,你的工作是我给你的”,“我说过,你还嫩得很……”,“把这小子给我轰出去”。

“不,我不会要姓赵的给我的工作。我要自己去找!”

“又发倔脾气了。”晓莉指责道,“你在药厂干得好好的,这是你努力的结果,关赵志远什么事?”

“不。”我决定了。我决定的事绝不悔改。

第二天我果然去厂里跟王总作了一番解释。王总非常遗憾,一再询问是不是哪些方面照顾不周,可以改进。我再三申明是自己的原因。最后王总无奈,只好同意了。临走之时王总关切地说,如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点头道谢。 

现在我又成为无业游民了。我和晓莉、济济生活在一起。我觉得我又有家了,象天下众多的三口之家一样,我幸福、满足、安适而轻松。

当然,我没有忘记不停地寻找工作。在拥有九百万人口的这座城市里,很难想象,一个合适的职业于我是如此之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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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听友31448547

    听着听着,分不清你的声音了。

  • 听友74967841

    说的真好,我喜欢

  • 听友75815911

    涨姿势

  • 听友62772804

    已经不可自拔了

  • 听友75872896

    最爱 没有之一

  • 听友59405189

    谢谢您的支持

  • 11_fhea7

    越来越喜欢他的声音了,嘿嘿,

  • 听友76304387

    很赞!

  • 听友72667906

    听您的节目,能让我深思,谢谢

  • 听友72453925

    说的不错,得对自己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