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成都02

那年成都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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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雨即使来得突然,也不似夏季里那般轰轰烈烈凶猛异常,温良谦恭地打湿了路面,然后落落停停,停停落落,给人一种线装书里着长衫的书生之感。


上午10时左右的路口是白日里最轻松和闲适的。进城和出城的车辆陆陆续续过去了。从不远处的三大队赶来增援的交警们,现在如掩护大部队撤退的小分队,在完成任务之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中央高高的水泥指挥台空空如也,只留下红绿灯自动地闪烁。轮班的黄灿坐在我的书亭里,在离我咫尺之遥的地方侃侃而谈。


“要不是牟歪嘴抢胡,我自摸八万下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把手里转动的警帽甩在旁边的矮凳上。


“昨晚情况如何?赢了?”我不会打麻将,本身对这类游戏颇为反感,但我还是不愿扫他的兴。我常常是这样的,我对话题原本不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但我却不能抓住谈话的主动权,也不能放弃而拒绝对方。因此,我时常为这种讨好的态度事后暗自后悔。


黄灿滔滔不绝的叙述还在继续。我坐在他身边的一只竹藤椅里,歪着身子,耐心地作一个忠实的听众。黄灿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但为人处事却老练世故。用我的话来说,完全不象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他身上的书生气早已荡然无存。他是我来成都后认识的陌生人中的第一个。据他自己透露,他高中毕业没有参加高考,他知道自己考不上,考了也是白考,通过他爸爸的一个关系在一所警校混了两年,今年七月份才站在对面指挥台的那个位置。他对自己的现状充满强烈的不满,把目前劳累、低收入的处境归罪于严厉的父亲。“若不是我爸把我弄到手下以便严加看管,我恐怕早已去海南做大生意了。”他没有说他的大生意是什么,但我对他广泛的社交能力是有几分敬佩的。我们相处一个多月,说不上是否谈得来,因为少言寡语的我大多是听他天南海北地老天荒地神侃。哪儿打架捅了人,某某夜总会新来了什么小姐,昨晚打牌的手气如何,云云。他每天上班绝大多数都是在给我讲这些报上看不到的新闻。无论我有无兴趣,我都尽量耐着性子,笑眯眯地看他嘴皮子上下翻飞。我觉得我的模样就象没见过世面的十足的乡巴佬。


漫天的雨居然下得大了,掉在地上能听见响声。赶路的人们骑着车呼呼地往前冲。街道上显然已没有几个人影。一阵风过,我赶紧把雨篷支得更远些。


这样的雨天给我的生意带来了极大的影响。没有几个人愿意顶着风雨去一个成天开着的书亭买几本并不急用的杂志。黄灿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仰头打了个喷嚏。他抬了抬手腕,快了,还有十多分钟我就下班了。还是去他妈地站站,做做样子,待会儿老古董来了,又要唠叨。他戴上警帽,一边拉抻着坐皱的衣服一边往外走。


窄窄的铁皮书亭又剩下我一个人。带着雨腥的风吹进来,有些凉丝丝的。我一缩脖子,看了看套在身上的夏天的T恤,心里盘算月底领薪之后,是否给自己添置一件御寒的冬衣。没来得及带来的去年的衣物还锁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老家,看来应该打个电话给母亲说说,托人带一些过来。单靠这点微薄的工资,从购买衣物这方面来说,是不能对付这个冬天的。


我支起赵伯伯留在亭里的月白伞,顺着斑马线走到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我给母亲拨通了电话,简要地说明我的意思。母亲答应着,说下周父亲单位的车要来成都出差,就给我放在舅舅家,我自己去拿。我重复着说不要带得太多,简单的几件就可以了。母亲却絮絮叨叨地坚持说要多带些,什么皮衣,军大衣,哪一件淡绿色的休闲装……我有些不耐烦。


挂掉电话,远远地我就看见铁皮屋子的雨篷下站着一个人。待走近些我才看清,是晓莉姐。她又来买书了。晓莉姐是我的一个老顾客,大约二十七、八岁,有着都市女人靓丽的装束。在我所能记起的顾客中,她算是跟我比较熟络的,几乎每隔四五日就来一次,阅读物大都是《三联生活周刊》、《读者》、《时尚》、《收获》这几种,有时候月刊还没到,就随便挑拣几本,好像她的空闲时间特别多,阅读的速度比成天守着杂志的我还要快。我们曾经有过几次简单的对话。我觉得她特别好,不仅仅因为长得漂亮。她说话轻言细语的,很有节奏和分寸,非常得体。而且比较随和,不象有些穿着入时却态度傲慢的所谓淑女,“给我拿几本××。哎呀!快点嘛,烦死了。”随后就是一脸的不耐烦。晓莉姐却不是这样,每次见面都友好地跟我打招呼—“你好,生意好吗?……”脸上总是一袭微笑,令我感到易于接近。只是有一次我对她有几分不满。其实说来也非常好笑。似乎已是上月的事了。我们为了一个有关曹雪芹的问题发生一点争执。那时我们都有些熟了,在她每次买书的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彼此随意地谈一些艺术方面的话题。我知道她喜欢看古典和当代的中国小说,她也常常看见我歪在藤椅里埋头阅读的模样。好象我说了一个什么典故她表示不同意,竭力争辩说,不是的,曹雪芹不是这样的。我也坚持自己的观点不放。最后她摆出年长者的姿态,她问道:“你今年多大了?”而我最怕别人说我年龄小,于是就撒谎“二十几了。”哪知她鼻子一哼,“别骗我啦小余,我敢打赌你不到二十。不信,马上拿身份证。”我被她这一揭穿,好像一个少年的秘密被异性所窥知,羞得面红耳赤,对她无端地怀恨了许多天。


她空着双手,就像是冒雨专门来买书的。她在我记忆里第一次留下印象,就是在一个大热天,一个恹恹欲睡的午后,我看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书亭前面的芙蓉树下,一位戴墨镜的女人从后座站出来,慢吞吞地挑选了几本杂志,然后又乘车掉头而去。当时我很诧异,一个打的前来买书的女人。从此我记住了她。晓莉姐每次前来都是一个人,而且都是慢条斯里的,给人一种独身的错觉。当然,这仅仅只是错觉而已,在我对大都市还不太了解的头脑中,我相信晓莉姐这样的女人是不会独身的。不过,这样的问题我没有想得太多。我不是一个爱打听和猜测别人隐私的人。


这时晓莉姐也看见了我,脸上露出熟人见面时的微笑。


“你好。”她说,“跑哪儿去啦?小心被炒鱿鱼。”


她说完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


“怎么会呢?”我笑着说,“我离开还不到两分钟。”


“是吗?”她夸张地皱着眉头,“我这么没运气。”


幽默和几分调皮在她脸上跳跃。我感谢这多雨的天气也能给我带来好情绪。我打算让她进来坐坐。


“《收获》到了吗?”


“还没有。”这一期的《收获》不知什么原因,拖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你放心,到时我会给你留一本的。”


“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这样的天气怎么捱哇。”


好像没有杂志在手,她的日子真就没法打法。


“你进来坐呗。”我指了指藤椅。


她好像没听见,怔怔地抱着双手呆望天空,过了好一会才折回身,从后门走进来。


“谢谢。”她在藤椅里坐下来。


而我却站着,有点手足无措,好像坐下来会让狭窄的空间平添几分莫名的紧张。其实这不过是我个人的紧张而已。


我说过,我是一个腼腆,不善交际的少年,骨子里怕羞、孤独的成份不少。对于一个刚刚跨出校门、还来不及在大千世界里得到磨炼的人来说,和任何一个异性的单独相处,都难免会存在可笑的慌张和不安。


我记得中学时代曾经在一次春游的途中,偶然抚摸过一位女同学的长发。其实那是一场完全谈不上值得回忆的的片断。当时她走在我的前面,因为路滑险些跌倒,幸好我眼疾手快抓住了她。我触到了她的头发,而且右手在上面停留了短短的几秒。就是这几秒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这种我无法表达的感觉一直陪伴到春游结束,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还胡思乱想了一段时间。


我没有说话,一时间我找不到话题。又过了很久晓莉姐才抬起头,从她刚才愣愣的沉思中醒过来,恢复了往日柔和自然的笑容。


我们开始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话题以面前的一堆堆杂志开始,引申到小说和其他的门类,又过渡到各自对某某文章的感受,最后谈起了自己的生活。


我叙述自己如何高考落榜、如何来到成都,又如何卖起杂志。我看见她听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其实我知道我的经历很平淡,算不了什么。而她的阅历我猜想一定比我的复杂和精彩。我问起她为什么有这么多时间看书。


“那么你呢?你在哪儿工作?”我问。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有工作吃什么?”


“靠老公呀!有人养呀。”她的笑容瞬间收敛了。


“怎么?你不信?”她歪着头问。


“不信!”我盯着她很肯定地说,“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不象是长期呆在家里的人。你的思维很活跃。”


她又笑了,笑得模凌两可不置可否。


我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我们很自然地又谈起了其他。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实的,而且正如我的猜想,她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不被人理解的苦难和况味。我想起一位企业家曾经写下的段文字——每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无论他(她)成功与否,他(她)背后一定有一段令自己无法忘怀的往事,无论这段往事是喜悦的还是辛酸的。


临近中午的时候她起身告辞,象往常一样,她站在路边招手拦一辆出租车,钻进车厢后又摇下窗玻璃对我笑笑。我看见她嘴唇动了动,然后一溜烟往红牌楼方向去了。


望着她乘坐的红色夏利汇入车流,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空落和忧伤,就象一片树叶被风带离了枝头,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不知道自己最终归宿于哪一块黄土。


我呆呆地在藤椅上坐下来,怅然若失地弄不清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极为陌生,两只手从扶手的两侧垂下来。感到非常沉重。


这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一直延续到赵伯伯站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他手里端着盒饭。我终于回过神来。


我每天的午餐都由赵伯伯送来。赵伯伯老俩口待我不错。和他们谈话,在他们面前做事,我都能感到一股慈祥诚朴的气流鼓荡其间。他们不象我舅妈那样颐指气使,看不惯年轻人的所作所为。赵伯伯身体不太硬朗,有中度的高血压,膝下的一个儿子如今留学美国,并且已经在那边娶妻生子,过着富裕满足的生活。因此,我每天早晨去扛杂志的时候,都会逗留一段时间,帮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老俩口退休后工资虽不高,但对付目前的生活绰绰有余。所以,平时的饮食生活还算有滋有味。说真的,我以前在舅妈家搭伙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晚餐远远抵不上午餐,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一定的营养是必须的。赵伯伯也懂得这个道理,三天两头买肉杀鸡,每次当我打开饭盒的塑料盖时,我都会为看见小半盒的肉食什么的而感到欣慰。许多年以后,当我一次又一次被邀请坐在各类宴席的面前,我想起当初的情景就感到好笑。但在当时,哪怕是一点肉末,对我来说却实在是值得欣喜快慰的。


赵伯伯放下饭盒,又简单地和我聊上几句。天空已经放晴,被雨水冲刷过的大街树木干干净净。赵伯伯有午休的习惯,坐了一会就回去了。整个下午我都显得无所事事而心情沉重。我捧着杂志却看不进去。我重复了几次拿起又不得不放下的动作。我感到心绪如潮,晓莉姐走后给我带来的莫名的烦燥困扰着我,其实这种情况以前还真没出现过。我今天究竟怎么了?我无法集中思路解释这一问题,甚至没法让自己安静下来。终于捱到暮色初上,街上车流如集。我可以下班了。我关掉铁门,站在树下长长在呼了一口气。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去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我觉得我没有食欲,好像胸口被什么堵住了,憋得慌。通常遇上这种情况表明我害了病。这是我的经验。而且是发烧的前兆。但今天显然不是这样。坐卧不安,心绪不宁似乎有别的原因。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开始强迫自己静下来,一点一点地思考这是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就善于思考,想一些天南海北又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也善于控制自己,把自己放在事物的正反两方面去细细推敲。然而,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显然是不能有多么高瞻远嘱的思想和周密细致的推断能力,于是,我只能使自己慢慢静下来,回到自己的阅读之中。


我已经有近一个星期没有动笔了。我喜欢现代诗歌,偶而也会不为人知地写一部分。现在抽屉里一大摞诗稿都是这几年偷偷写下的。我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不管走多远,它们都象家人一样令我倍感亲切。我也曾试着四处投稿,然而结果要么是石沉大海要么是被拒之门外。我最后不得不将它们锁起来,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却坚信自己会成为一名诗人或作家,或者说我的理想,我人生的目标就是这样。我到成都的初衷,就是寻找机会去一所文学院或是中文系优秀的大学求学,以完成今生唯一的夙愿。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愿望很可笑,很遥不可及,很令人看不起。于是我很怕别人知道这些,我所有的写作都是在一种偷偷摸摸的情况下进行的。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石破天惊一举成名。


我翻阅着自己的诗稿,抱着欣赏的态度一篇篇轻声念着,偶而为几处不满意的地方修改一下,很快,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忧伤唯美的氛围里,偌大的校园寂静无声,树丛里秋虫的鸣叫此起彼伏,我看见一颗颗动人的词句从眼前划过,击中我的内心疼痛而快乐。


我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与诗歌如此亲近了,我感到灵感将至。我摊开稿纸,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写下了今生第一首爱情诗。


 


深秋的十四行


 


听寂静之蹄飞弛于暗夜


这是秋天,雨水走过路面


独身的人在酒中站立。窗外


一千棵桅子如月盛开


女孩,九月的海水漫过树顶


你目光上升,鸟群振翅


在无痕的手掌之外


河流带走一生的树叶


来自园外的爱情,一闪而逝的阳光


我们在十年前打开心脏


放飞羽毛。而今天空高远


女孩,远方的岛屿钟声飞扬


林间的果实


在南方之南照耀我不愈的伤


 


我居然一口气将它写完,并未作多大的改动。我前后反复阅读多遍,感觉自己被诗中的意境所渗透,无力自拔。


已经是深夜了,我听见屋外有夜归的学生绕墙而过, 嘴里还大声地谈论着香港火爆片里的情节,意犹未尽的样子。墙外远处的农家传来几声狗吠,激越而旷远。我夜不能寐,灭掉台灯推门而出。天空因上午的一场大雨而澄澈明净,没有月光,但满天的星子并未让天幕有一丝孤单。夜凉如水。我隔壁的一排门窗早已熄了灯,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油然而生,几分苍桑,几分少年的惆怅如海水爬上心壁,不停地撞击我难以入睡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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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听友64266590

    你说的对

  • 听友76480942

    谢谢一定会的

  • 听友76760276

    结尾真好听

  • 听友75892823

    可以听听

  • 听友76244783

    主播节目有些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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