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成都01

那年成都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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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天的最后一抹云彩在武候祠大街路口那块高耸的广告牌背后落下的时候,我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此时大约在七点左右,正是十字路中央交警们换班的时刻。身着黄色条纹背心的交警一上一下敬个礼,两人互换了位置。下来的交警就走向我的书亭。在我前面的树下停着他的嘉陵摩托。他走过来,一边取下身上的背心,向我点一下头。


“还不下班?小余。”


“马上。”我笑着答应。


他立刻把摩托车推下街沿,翻身跨上去,用脚启动着,再次回头客气地打了个“再见”的手势,一溜烟跑了。


我借着一丝天光和圆形路灯的光亮,开始收拢书架上的杂志。我必须尽快把它们分类集中起来,放在脚下的一口黑色的大木箱中,以便明早将它们重新摆出来的时候节省一些不必要耽误的时间。文学类的杂志不多,却是我爱看的一部分。我把它们摞起来夹在通俗类和科技类杂志的中间,并把下午还未看完的《收获》悄悄作了记号。这些杂志都不属于我,但我却比它们的主人还爱惜。一部好书倘若被弄脏、散线或者只是翘了角,我都会感到痛惜。它们的主人是一对退休在家的老知识分子,他们没有精力来过问这些事。作为被他们雇来的售书员,我每天都将在七点半之前将它们送往他们家中,然后第二天一早又去领取。好在他们的家离书亭不远,顺着一环路走五分钟的路程,再拐进一个住宅小区就到了。


我把所有的杂志都放进木箱,然后用挂锁锁好,关上铁皮门。我把木箱提到自行车的后座,用两根橡皮筋将它夹紧。几分钟之后,我把它扛上老俩口的客厅,告辞下楼。到此为止,我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每天都重复着这样单调的生活。我是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来到成都的。连续两年的高考落榜,我已经变得心灰意懒。满怀望子成龙之心的父母也屈从了命运。他们已不再象从前那样督促我管束我了。当我向他们提出外出打工的想法,放心不下又无可奈何的母亲就趁我外出之际给远在成都的我的舅舅通了电话,让他给我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在132厂工作近三十年的舅舅老实懦弱,外面的朋友不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一位姓赵的退休干部自办的书亭,正要招一名营业员。他的招工条件只有一条:爱书,好静。这样我就只身来到成都,跟着几个中间介绍人的屁股转悠了两天,终于和姓赵的老干部见了面。起初,他见我人高马大,似乎孔武有力,不象是文静之人,但又碍于介绍人的面子,就同意试用半个月。哪知半个月下来,他对我的表现赞赏不已,见我的确是好静细心的少年,终于放了心,并把我的月薪从150元升至200元。我得知这份薪水微薄的工作来之不易,就更加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况且,爱好阅读和写作的我正好利用营业之便,埋头翻看自己喜欢的杂志。当然,即使某些时候沉浸在小说主人公的故事里的我,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职责。因此,至今也没有发生被盗或遗失之类的事。每卖出一本书我都作好记录,定期向我的主人交纳收款。我一丝不苟的态度羸得老俩口的一致赞扬。我和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秋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我骑着老式的加重永久车往家里赶。其实准确一点说,应该称为舅舅家。我来成都这么短的时间,当然没有自己的居所。我只能把舅舅的家称为自己的家了。不过,随着日子一一天过去,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家。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常常让我感到难受。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一家人对我都客客气气的。我从未谋面的舅妈和表弟,对我表示了亲戚见面时应有的热情。“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些。”舅妈拉着我的手说。我那时错误地认为真的象回到自己家中。慢慢地,舅妈脸上的笑容逐渐减少,时不时地对我颐指气使。我有些惶恐,拿眼去看坐在一边的舅舅。胆小怕事的舅舅一声不吭,装作没听见。我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的处境,又不能和他们顶嘴,只得忍气吞声地躲在一边。时间一长,我就想搬出去一个人住。我偷偷地四处打听租房的事。好心的人告诉我,小伙子,这里不是乡下,没有百十块钱一个月的房子,你那点工资翻一翻都不够。我吓得咂舌,打消了离开舅舅他们的念头。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过着被指桑骂槐的寄居生活。


正因为这样,我每天下班都不愿回到他们家中。我怕看见舅妈黑着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模样。我从小就受到“尊敬长辈,团结同学”之类的教育,这种教育很早就深入我的骨髓。我从来不敢和老师、父母之类的成年人顶嘴,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年人所说的话都是对的,都值得我去听并照着去做,我也因此学着和所有的好学生做朋友,和顽皮的、经常打架斗殴的同学断绝来往。我从不放学后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以至父母找不到我而焦急。我也从不拿家中一分钱,在没有父母或其它成年人的陪同下独自买零食。当有一次我请求父亲给我买一只玩具狗而他说等长大了再买的时候,我就懂事地从此再也不提任何玩具的事了。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受到邻居们的称赞。我常常为听到我父母的同事或熟人在他们面前摸着我的小脑袋,称赞“这孩子懂事得早”而自豪地撅起小嘴巴。因此,从胆小、仁厚、内向、安分守已、与世无争、笨嘴笨舌却又吃苦耐劳、诚心诚意、谨小慎微、脚踏实地等等诸方面而言,我与舅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一年我十八岁,我没有足够的智力来分析这些环境所养成的品质对我的性格有几分收益几分不足。


顺着一环路往东行,四十多分钟的路程我是怀着不情愿的心情度过的。不情愿也就是不愿意却又没有选择。我没有家。那个我讨厌的地方就是我必须的栖身之所。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段播出的电视连剧正在上演的时候,我的自行车终于靠在舅舅家门前的公用车棚里。


门紧闭着,我掏出兜里的钥匙。舅舅和舅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看电视。舅妈正在织毛衣。我进门之后没忘记向他们问好。舅舅点点头,把一只搭在小板凳上的脚收回来,起身去厨房给我拿晚饭。舅妈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偷偷觑了她一眼。她还是往常的表情,拉着脸,充满敌意。舅舅把他们吃剩的菜一样样端出来。我赶紧过去从他手里接过碗筷,让他休息,并且礼貌地问他们吃过了吗,表弟是不是还未回来。表弟是一个淘气贪玩的孩子,比我小五岁,常常放学后与伙伴们打篮球,很晚才回家。


“他吃过饭又出去了。”舅舅挥挥手示意我面前的饭菜都属于我一个人的。


饭和菜都有些凉了。今天的晚餐还算丰富,一碗元子汤,凉拌豆芽和三片盐蛋。自从来到成都,我的伙食远远不能和家里相比。我的晚餐里很少见到一点荤菜。我每天都回来得迟,每次都只能吃剩菜剩饭,虽然我在家里多少还是有些娇生惯养,但我知道父母不在身边时的艰辛。因此,在经过当初短时间的不适应之后,我很快习惯了。在我性格深处倔犟的成份里,我把目前所遭受的待遇掩藏起来,暗暗地把它当作我未取得成功之前的小插曲,虽然我对成功到来的时间依然感到茫然。


我尽量把饭吃得快些,尽量不让自己的响动去打扰沙发上那位高傲的长辈。不到十分钟,狼吞虎咽的我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晚餐。我溜到厨房。水槽里放着他们吃过的餐具。这早已司空见惯。我每天晚饭后的洗碗工作决不仅仅只是我自己使用的那部分。我不计较。我用惯常的速度去处理它们。


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一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边竖起耳朵去听电视里的主人公们对白的时候,一只青花圆盘从我手中滑脱,重重地撞在水槽坚硬的白磁砖上,“哗拉”一声,碎成几块。我顿时一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成天小心翼翼,谨慎地注意着自己的举动,生怕一点过失惹怒了这家主人,哪知厄运还是没能让我逃脱。我闭住呼吸,一只颤抖的手去捡拾那些碎片。我不敢回头,但我已经感到舅妈站在了门口,两道严厉的目光正烧灼着我的脊背。


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转身出去了。很快,我能听到她高声的辱骂在客厅里回荡。


“成军你这个死瘟神,”她在叫喊着舅舅的名字,“你狗日的钱多了?你肥了?你能买车买房了?你每月的工资有几个十几块?我看你狗日的连饭都吃不起,两天吃一个鸡蛋还要抠脑壳,你摆你妈的穷大方,自己都保不住还管别人。”


我只能一声不吭地呆在厨房里。我自知理亏。我没有听见舅舅的声音。我知道他目前的处境。我能想象他缩头缩脑象只出气桶似地呆坐的样子。


“老娘欠你啥?找别人来白吃白住。老娘一个月才三佰多块。你救过我服侍过我了,老娘白养你?你狗日恁大男人,就喂不活自己?喂不活你出来干啥?死瘟神!”


我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口气越来越蛮横无理。我强忍着,一个多月以来的怨气现在终于在她嘴里爆发了。我只能等待着,祈祷她快快收场。


她继续着自己的发泄,矛头已经毫不避讳地指向了我。她俐牙利齿,辱骂的词汇在舌尖上快速地跳动。我已经不能连贯地听清她的吐词了。只有“吃屎”、“去死”、“要饭”之类的恶毒的词语撞击着我的耳膜。渐渐地我感到苍白的脸庞开始充血。坦率地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别人这样凶狠的当面辱骂。我说过,我脸皮子薄,受不了别人的指责和喝斥。记忆中,父亲有一次检查我的作业,发现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当时只是大声地吼了几句,而我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挂满了脸颊。现在舅妈虽说在另一间屋子里,但我的感觉却是她正指着我的鼻尖。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从她嘴里飞出来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砸在我少年的心上。


我的两只手还浸在水槽里。我身着围裙靠在一侧的墙上,久违的泪水湿润了眼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和刺激,一个多月以前,高考落榜时的那种心情又一次笼罩了我。我回到了从前屈辱、伤心、羞愧的氛围中。我涨红了脸,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从水槽里抽出双手,猛地一转身,带着冤屈的哭声跑过客厅。我扭开门锁,低着头冲进茫茫的夜色里。


一个从小懂事听话,腼腆怕羞的少年受到来自长辈的责骂,这本身对他就是一种耻辱。何况这责骂之中含有太多的无端指责和尖酸刻薄。我咬着嘴唇跑过一群群散步的人们,借着黑夜的掩示我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往前跑,耳边只有呼呼的晚风和间或商店播放的音乐。我记不清自己跑了多久,但一定有一段很长的路程了,当我已没有足够的体力继续下去的时候,我只能一步一步地拖着身子,最后终于瘫倒在地。


我慢慢地坐起来, 背靠着一堵冰冷的水泥墙。我的泪水已经流尽。我抬起头。我原来坐在二环路双桥子立交桥下。轰隆隆的车轮声从头上一阵阵滚过。借着桥旁高架枝形路灯的朦朦光亮,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秋夜里的寒意随着绵绵细雨沁入骨髓。疲惫和寒冷袭击了我,劳累了一天加之刚才的一番折腾,我全身软弱无力,充满了睡意。很快, 头晕脑胀的我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幢幢的房子和偶而路过的人被放大了。我进入了睡眠。


当我醒来的时候四周的喧嚣都停止了,只有雨水拍打水泥栏杆的响声。大约已是深夜了。我的肩头意外地披了一件夹克外衣。我认出这是舅舅的工作服。我左右看看,却没有发现他的影子。我正疑惑,却见他远远地从雨中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串热气腾腾的棕子。


他来到我身边,靠墙而坐。“你醒了?”憨厚的笑容象往常一样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把棕子递过来。


“趁热吃。给你买的。”


我现在才感到肚子空空的。我早已饿了。我用几分大男孩的羞怯和感激望着他。他依然笑咪咪的。


“来——”他剥开裹在上面的棕叶,递得更近了。


我慢慢地接过来,咬在嘴里。才吃几口,我就变得凶猛起来。我觉得这东西好吃极了,比小时候母亲在端午节挂在我书包上的还香还糯。


接着我吃了第二个、第三个。棕子不大,但还是很哽人。在剥开第四个的时候,我发觉我实在咽不下去了。于是我把它递给旁边一直在看着我的舅舅。舅舅摆摆手。但我却执意给他。舅舅僵持不下,就接了过去。


“余来啊,”他咬了一口棕子说,“都怪舅舅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他说完叹了一口气。
   “你舅妈就是这份德性,对什么事都看不惯。好像身边的人都是眼中钉。想起小时候跟你妈在一起,姐弟俩的感情呀,哎!现在的人都淡薄了,生分了。”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知不知道,你妈小时候还救过我呢?”


他侧过头看了看我。我摇摇头。我对上辈人的往事知之甚少,即使小时候母亲在教育我时,所引用的典故都是与已无关的事实或传说。


“那年我才六岁,你妈比我大两岁。我记得是暑假,我们第一次去重庆。那时候没有大人陪,你妈就带着我,好像也没跟你外婆说一声就走了。我们在重庆呆了两天,晚上就睡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即使这样我们都没有走失。哪知第二天上午在解放碑,不知怎么被人群一挤,我们就失散了。”他停下来细细地咬了口手中已变冷的食物,突然仰天打了个喷嚏。我赶紧把肩头的外衣取下来,给他披上。他摇摇头,固执地重新递给我。我心中的愤懑和委屈现在已减轻了许多。我怀着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听他讲述。


“我在人群中大声地喊姐姐,姐姐。没有回音,后来我又叫她的名字,还是不见她的影子。你可以想像,我当时那个怕呀!解放碑的人很多,很杂,难免会发生什么意外。虽然那个年代的坏人不象现在这么多,但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没有亲人在身边就够得上恐惧和不安了。我站在原地不动,我怕走远了和她错过。我想她也在找我,一定很焦急。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吧,有两个年轻人走过来打量我,然后问我话。我瞧见他们的模样不周正,不象正派人,就没理会。结果,其中的一个矮胖子就试着拉扯我。我当时吓坏了,不知道叫警察,就奋力挣脱。当然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已经被他们拉出几米远了。就在这个时候,你妈来了。她高声喊叫着吓走了他们。你知道要是那天没有你妈,或者她再来迟些,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默默地听着他与母亲的传奇故事。的确,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童年时代的一次丢失遭遇,已经够得上传奇而铭记在心了。


他再次转过头,面对我,一只手抬起来搭在我的肩上。我看见他一脸严肃,眼睛闪着中年人苍桑的目光。昔日懦弱卑微的形象消失了。我惊讶万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段故事吗?”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茫然地摇摇头。


“余来啊——你有一天也会长大,也会懂得许多大人们才明白的事理和苦衷。我为什么当初答应你妈,让你住在我这里,因为我们是姐弟,我们是有感情的,而你舅妈和你隔得远,这就是她看不顺眼的原因。人与人之间倘若没有感情,相处会很难的。所以,你一定要理解你舅妈,不要生她的气。明天我去厂办小学打听一下,倘若有房间,你就搬过去住,也可以在学校搭集体伙食。如果钱不够,你悄悄跟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的。”


他说完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我。我点点头。这样再好不过了,我原本是打算一个人住的。


“不要生气了。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我明白。”我说。的确如此,每个家庭只能容纳它认同的成员,合不来的人是不应该去打搅的。我听懂了舅舅的话,也理解了舅妈的所作所为。真的,人与人之间没有感情是很难相处的。


我们站起身,冒雨回去了。


果然,第二天我下班的时候,舅舅已经办好了我搬进厂办小学的一切手续。我拥有一间十二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房间位于一排平房里的尽头,保留着解放初期修建时的老式模样,离舅舅家较远。但即使如此,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像重新获得新生一样欣喜若狂,打扫房间忙里忙外,我遥想着这个独立的世界将给我带来许多的自由和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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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人间吃苦机器

  • 李淆忤Live

    被余君的形象深深的吸引了!希望我的配音能塑造好这个人物形象。

  • 十八岁的幼稚大男孩

    好好听

  • 听友73944746

    ^ω^稀饭?

  • 听友76677139

    喜欢努力的你!

  • 听友68070480

    好节目,收藏了

  • 听友74607362

    讲的内容很充实

  • 听友76695067

    辛苦了哈! 没听见你的声音就暖暖的!

  • 听友76782011

    又终于更新啦,加油

  • 听友60064971

    主播讲的句句都是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