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收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回目“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凡说《金瓶梅》有色情描写的一定会提这一回。人民文学社的洁本删除万历年间全本《金瓶梅词话》七个地方的性描写，共一万多字，第二十七回删除很一大段。

这些文字确实“儿童不宜”。但是如果不带偏见、平心静气地阅读这一回文字，你会发现，兰陵笑笑生并不是仅仅着意于西门府白日宣淫，而是文笔细腻地写西门庆和“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春梅）、玉（孟玉楼）”的“五角”关系。是巧妙地写某个人性情变化或裂变，如潘金莲心灵变态和性变态是怎么来的？是巧妙地写两个人的性情对比，如同样先奸后娶进入西门府，潘金莲为什么越来越放肆，李瓶儿为什么越来越收敛？这也是用写春梅周旋在西门庆、潘金莲之间的聪明和狡猾，写孟玉楼冷眼旁观的高明。当然更是写西门庆如何恶劣放荡，他的性生活毫无情趣可言、毫无情爱可言，像一个杀人放火的强盗。

翡翠轩是西门府新花园里边的三间卷棚，西门庆夏天纳凉的地方。前后帘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轩内是一明两暗的书房，请注意，不读书的西门庆也有书房，但是他的书房跟读书人的书房有完全不一样的用途。翡翠轩的明间摆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针藤丝甸矮东坡椅，两边挂着四轴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山水画，一边放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桌上安放着古铜炉、流金仙鹤，正面悬着匾“翡翠轩”，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副对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帘栊”，附庸风雅。翡翠轩“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到底有什么珍禽异兽？孔雀？仙鹤？梅花鹿？小说一字没提，我看是修饰性描写。但翡翠轩是幽静所在这一点毫无疑义。

这么个幽静“书房”成了西门庆白日宣淫的地方。

西门庆刚结束“宋惠莲危机”，又因来保进东京顺利为盐商说情、获利一千两银子，心情愉快，天热不出门，在翡翠轩“撒发披襟避暑”。这时他的两个爱妾来了。潘金莲和李瓶儿都是家常白银条纱衫，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拖泥裙子。李瓶儿大红蕉布比甲，潘金莲也是红比甲，她们的比甲都是羊皮金滚边。金莲不戴冠儿，拖着一窝子杭州攒，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鬓，上粘着飞金，粉面额上贴三个翠花面儿。

在西门庆眼里潘金莲和李瓶儿是携着手走过来的，好像很友好，这是因为她们间关键矛盾还没显现。等着潘金莲听到李瓶儿怀孕，她对李瓶儿不共戴天之仇就开始了。

西门庆说，我要在翡翠轩洗脸梳头，派春梅秋菊给吴月娘、李娇儿送花，派潘金莲给孟玉楼送花，派潘金莲把孟玉楼叫来弹月琴给他听。在潜意识中，西门庆派走这个派走那个，有没有留下李瓶儿做手脚打算？知夫莫如妾的潘金莲预料到了，她不去叫孟玉楼，走到花园门口，把花交给春梅，她回来就蹑手蹑脚到翡翠轩槅子外偷听。潘金莲很大特点是听篱查壁，偷听。

这时翡翠轩里只有西门庆和李瓶儿。西门庆看到李瓶儿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在日影中玲珑剔透，显露着她的玉骨冰肌，不觉淫心辄起。把李瓶儿捺在一张凉椅上就来了一番“曲尽于飞之乐”。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隔墙有耳，轩外有人，潘金莲听了个不亦乐乎。

这一听，就听到潘金莲最不乐意听的话，一句是西门庆夸奖李瓶儿“好个白屁股儿”，一句是李瓶儿告诉西门庆“奴身中已怀临月孕”。第一句话伤害了潘金莲掐尖要强的宠妾心理，第二句话危害了潘金莲在西门府的立足根本。西门庆一听说李瓶儿怀孕，立即就叫“我的心肝”，他这么一叫，潘金莲岂不痛彻肝肠？

潘金莲是个绝对不讲“温良恭俭让”的狠角色、辣角色，她心里有不高兴立即发散。接着就对西门庆和李瓶儿连讽加刺。西门庆说他等着拿茉莉花肥皂来洗脸，潘金莲立即话中有话地说：“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的屁股还白！”西门庆听了什么反映？“也不着在意里”。其实西门庆不傻，在女人堆里混那么久，什么话听不出来？他当然知道潘金莲偷听了他跟李瓶儿的对话，知道潘金莲因为他喜爱李瓶儿长得白打翻醋缸。

但这个话也仅仅是吃醋，危害不到西门庆的根本利益。接着西门庆命人安排酒菜，和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一起吃酒。潘金莲在饭桌上句句道破李瓶儿的心事，点评家张竹坡把这叫“俏心毒舌”。潘金莲故意放着椅子不坐，坐豆青磁凉墩。孟玉楼提醒她：你小心着凉！潘金莲说“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么？”接着她故意不吃热菜，故意呷冰水、吃生果子，还是孟玉楼问“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潘金莲说“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她的话，把李瓶儿羞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西门庆斥责潘金莲“单管只胡说白道的。

”潘金莲应声挖苦他：“哥儿，你多说了话。‘老妈妈睡着吃干腊肉----是恁一丝儿一丝儿的。’”潘金莲话里有话：李瓶儿怀孕，你心疼她，我心里有数；话里还有话：李瓶儿的孩子是你西门庆的吗？你心里有数吗？

潘金莲当着西门庆的面，对李瓶儿公开挑战，李瓶儿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进入西门府后，李瓶儿完全变了个人，当初在花子虚、在蒋竹山跟前，她的母老虎的威风多么厉害！李瓶儿把追查三千两银子银子下落的花子虚骂得狗血喷头：“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骂得气势汹汹，雄辩滔滔，拿着不是当理说，这个时候的李瓶儿，那可真是比潘金莲还潘金莲。

蒋竹山为了满足李瓶儿的性要求买了些性工具，李瓶儿立刻把他骂得肉都不中吃：“你本蝦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中看不中吃的镴枪头、死忘八！”公开要求性满足，得不到满足就把丈夫蒋竹山轰到外边住，李瓶儿真是泼到家、淫到家。

在花子虚跟前，李瓶儿是红杏出墙的妻子、财通外人的内贼，但是她强词夺理，动不动破口大骂，导致花子虚着气而亡。在蒋竹山的面前，李瓶儿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开口“死王八”，闭口“镴枪头”，赤裸裸表现性欲致上。而进了西门府的李瓶儿完成变了个人，她成了贤妾、好姊妹、和气主子。

在西门庆跟前，她温柔恬静、善解人意；在吴月娘的跟前，她谨守“嫡庶有别”，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其他小妾跟前，她与人为善、凡事忍让；在下人面前，她宽宏大量、大方和气。过去的淫贱泼妇李瓶儿竟然变成了一个“完人”、“好人”。这个人的个性前后变化太大，好像不可思议。其实李瓶儿现在的柔弱无能低调，是进西门府后给“培养”出来的。她嫁入西门府当天就给打掉了威风。

她挨了嫡妻晾半日不出来迎接的当头闷棍，她受到西门庆恶意冷落三天、然后马鞭子伺候，她给潘金莲戴上导致西门庆和吴月娘不和的帽子。李瓶儿只能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而面对心狠手辣、嘴尖舌快的潘金莲，李瓶儿只能像锯了嘴的葫芦。李瓶儿这个人，是能应付男人不能对付女人的角色，是自己当家能做“八步大王”，到他人檐下只能够低头的角色。这个人物写得很生动。

李瓶儿个性发生大变的另一个“支柱”，是她得到了性满足。李瓶儿死乞白赖求西门庆娶自己时说：“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李瓶儿不客气把西门庆看成是治疗她的性饥渴的药。李瓶儿一生只对两件事感兴趣：一是钱，二是性。而西门庆恰好符合这双重标准，既有钱财又能让她尝到性欢乐。李瓶儿把西门庆看成“医奴的药”，进入西门府，她能够安享这碗药，哪怕和其他女人分享也不在乎。她的卑微“理想”得到满足，她就把西门府这个虎狼窝看成是温柔乡。

其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有个细节不合理：李瓶儿已怀“临月孕”马上要生孩子，西门府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发现！？最擅长听篱查壁的潘金莲没掌握如此重要“敌情”，精明的小诸葛孟玉楼没注意这么重要的变化，雪夜烧香求子嗣的吴月娘没察觉如此重要“喜讯”，常跟李瓶儿上床的西门庆也没发现李瓶儿形体变化，李瓶儿进西门府后就不来月信，丫鬟仆妇也不议论、传播······这合理吗？是兰陵笑笑生就是不懂妇科学？还是他故意地叫李瓶儿怀了个“鬼胎”？

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是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前奏，不管是李瓶儿私语翡翠轩还是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对写人物，推动情节，甚至阐发小说主题都起了重要作用。恩格斯曾说：倒污水时，不要倒掉里边的婴儿。《金瓶梅》“黄色描写”也藏着玄机。如果不戴有色眼镜看那些删除的文字就会发现，这些文字对烘托人物个性，描绘人际关系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张竹坡评“李瓶儿私语翡翠轩”一回说：“此回是金莲、玉楼、瓶儿、春梅四人相聚后，同时加一番描写也。玉楼为作者特地矜许之人，故写其冷，而不写其淫。春梅又为作者特地留为后半部之主脑，故写其宠，而亦不写其淫。至于瓶儿、金莲固为同类，又分深浅，故翡翠轩尚有温柔浓艳之雅，而葡萄架则极妖淫污辱之怨。”这话说得非常准确，我们下次就看看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