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21.8|辛德勇：宽大长者桂冠下的狼子野心

不甘做傀儡的牧羊人 

在上一讲里，我讲到汉文帝利用一次月食提供的时机，不动声色地解除了强臣周勃的权力，并成功地终结了西汉立国以来的开国功臣对皇权的威胁，一定程度上，也触及开国皇帝刘邦的身影。

实际上，论述这一时期宫廷政治与历史人物的形象问题，就不能不谈谈刘邦的“宽大长者”形象。

称刘邦为“宽大长者”，是秦末反秦战争激烈进行的过程中，楚怀王熊心属下诸位老将讲同怀王讲的话。因此，我们要想清楚了解刘邦怎么才会获得这项“宽大长者”的桂冠，就不能不先行回到刘邦尚未取得天下的那个年代，事实上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明白顶着这个桂冠，对刘邦取得天下发挥了何等重要的作用。

事情要从秦末反秦战争中的一场重要战役——定陶之战说起。在陈胜被杀害之后，项梁领导的起义队伍，因为有刘邦、黥布、吕臣等纷纷加入，力量最为强大，成为反秦武装力量的主干。

为了更进一步提高号召力，争取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或服从于这支队伍，项梁听从谋士范增的建议，从民间找来战国楚怀王的孙子熊心，立为新的楚怀王，这就可以起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效果，继续高扬“张楚”的旗帜，事实上取代已故的陈胜，成为各路反秦力量的盟主。

项梁把楚怀王熊心安置在淮河岸边的都城盱台，自己带兵在前方打仗。名义上是尊崇怀王，实际上却是由项梁一手独揽军政权柄。怀王只不过是项梁手中的一个象征着旧日楚国的傀儡。

在项梁把它找来之前，熊心不过是一个给人放羊的牧人。所以项梁大概没有想到，一旦被立为楚王之后，熊心竟然会不甘受他的摆布，真的动起临朝主政的念头。只是慑于项梁在各路将领中的威望，熊心一时还不得不把它藏在心底，等待合适的机会。

在传统的宫廷政治斗争中，能够耐心等待，这是一项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又确实很重要的素质。前面在讲述汉宣帝的政治形象问题时，大家已经清楚看到了这一点。现在，对于熊心来说，情况也是这样。

俗话说，功夫不负苦心人，耐心等待的功夫也不负强忍不懈的定力。秦楚之间的定陶之战，是双方攻守态势的一次大逆转。在这场战役中，秦军出动了其第一王牌军——当年由蒙恬统领的北方边防部队。由于事出意外，楚方主帅项梁在定陶战死，楚军内部出现权力真空，需要及时加以调整；同时，战局逆转，以楚为首的反秦义军由攻势转入守势，这更加剧了重新建立统一领导权的必要性。

这种形势，给楚王熊心一个有利的时机。

楚怀王的权力整合 

在项梁死后，最有可能继承其统帅地位并继续摆布熊心的人，是他的侄子项羽。所以，熊心控制权力的首要目标，就是抑制项羽，不让他取得统帅全军的地位。为此，项羽、吕臣退守彭城以后，熊心当即从盱台移居彭城，取代项梁，自任统帅，直接统管项羽和吕臣这两支部队，控制了楚军的大部分兵力。

刘邦在项梁生前，本来一直与项羽合为一军，同为进止，而在这时，却耐人寻味地离开了项羽，独自率军驻守在彭城西面的砀郡。因此，在熊心夺取项羽兵权的时候，他还能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当然，从楚怀王的角度来看，这或许正是他利用刘邦来牵制项羽的手段。

这时，秦将章邯在击溃项梁后转而渡河北上，去进攻赵军，用重兵把赵歇、张耳团团围困在巨鹿城中。对于赵方而言，形势可谓危如累卵。在巨鹿城外，虽然有陈余等援军，但终因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不敢贸然出兵破围。

当时的形势是，一旦巨鹿失守，黄河北岸的义军，必定很快被秦军扫荡一空，以楚怀王为代表的反秦义军，处境将更为艰难，甚至可以说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这一紧要关头，楚怀王冷静地部署对策。

一方面，他派出了除刘邦以外的几乎全部楚军主力，北上救赵，以解除正面的威胁。项羽是北上部队中最重要的战将，同时他统辖的队伍，也是组成这支援军的主体成分，可是楚怀王却没有让他出任这支部队的主帅，而把指挥大权交给了缺乏实战经验的谋士宋义，让宋义担任主帅“上将军”，项羽只是宋义手下的“次将”，显然还是要限制项羽的权力。

巨鹿之战

另一方面，楚怀王又派遣刘邦西征，进攻关中，直取秦都咸阳。

从当时的军事形势来看，楚军主帅项梁刚刚战死，部队受创严重，在楚怀王北上彭城之前，完全处于被动防范的守势，而怀王北上操纵军权之后，当即派出几乎全部兵力，主动向秦军发起全面进攻，这是两着很险很险的险棋，但楚军舍此无以求生。这一重大决策，充分显示了他具有非同寻常的胆识，绝非等闲人物。进而让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楚怀王对西征军主帅的安排，更可以看出他的老谋深算。

“宽大长者”刘邦 

前面已经谈到，在当时的情况下，楚怀王要想彻底从傀儡的地位中解脱出来，首先需要抑制项羽。虽然在北征军中业已安排宋义为“上将军”来箍制项羽，但这并不能让楚怀王完全放心。

一是宋义在军中缺乏威望，能否驾驭骁悍的项羽，令人担忧。后来项羽在安阳这个地方杀掉宋义，自任“假上将军”，统摄北征军全部，证实了宋义根本无法控制项羽。

二是宋义也是项梁旧部，并非他的私人心腹。当时，迫于秦军的压力，不得不集中全部兵力，“扫境内而专属于将军”，也就是几乎把所有主要兵力都交给宋义统领，北上救赵，给宋义以极大兵权。可是宋义一旦大权在握，也难免尾大不掉，成为新的项梁。后来宋义率军行至安阳之后，不顾战局危急，有意逗留四十多天，静观秦、赵成败，希图坐收渔人之利；同时，又派出自己的儿子去做齐王田荣的丞相，已经显现拥兵自重的野心。

因此，不管是对项羽，还是对宋义，最好都要有所牵制，不让其权势、实力过分膨胀，这样楚怀王才有可能掌控局面，而不是受人操纵。

当时，能够起到这种平衡作用的人，只有刘邦。刘邦在项梁军中，地位本稍逊于项羽，但拥有较强的实力；更重要的是他非但不像项羽那样咄咄逼人，而且还很善于讨好怀王手下的文臣武将，从而赢得许多人的信任，骗得了“宽大长者”的美誉。因此，怀王及其亲信将领，无不极力主张由刘邦挂帅西征。

当楚怀王决意西取关中秦都的时候，各路将领都畏惧秦军正兵势强盛，谁也不敢出头，只有项羽和刘邦自告奋勇，愿应命出征。

楚怀王熊心属下诸位老将向他建言，力主派遣刘邦西行而舍弃项羽。这些老将对比项羽和刘邦各自的品性，讲道：“项羽为人僄悍猾贼。”什么叫“僄悍猾贼”呢？这可以有很多解释，他们举述的具体例证，是项羽曾率兵攻打襄城，结果把襄城全城的人一个不拉都给“坑”了，也就是活埋了，而且不光襄城一个地方，凡是项羽率军经过的地方，无不遭其屠戮，人称“所过无不残灭”。关中老百姓饱受秦始皇父子的残暴统治，现在要是委派一个善待子民的人去招抚，就会很容易占领那里。所以，应该委派素以“宽大长者”为人称道的刘邦来承担这一使命。

从楚怀王手下这些老将讲的话来看，刘邦好像真的是一个“宽大长者”一样，可事实并非如此。

像项羽坑杀襄城全城百姓，这本是当时战争中惯行的做法，说明不了项羽本人如何残忍。被楚怀王等人誉为“宽大长者”的刘邦，其实也是同样杀戮守城不降的百姓。例如在攻打下拒不投降的成阳时，他也是屠杀全城民众。就在这次被楚怀王选定率军西征后，同样没有真的慈悲为怀，“扶义而西”，在攻取颍阳这个地方时，依旧如法“屠之”，也就是杀掉全城人口。只是在宛城受阻，难以很快攻入关中之后，才听信南阳太守舍人陈恢进上的计策，不再横加屠戮，改为接二连三地约降守城官吏将士。由此可见，在“所过无不残灭”这一点上，刘邦与项羽本来没有多大差别，这并不是刘邦的真实面目，也不可能是楚怀王等人执意安排刘邦前去西征关中的真实原因。

刘邦的真实形象 

尽管刘邦在战场上杀起人来丝毫不比项羽宽厚仁慈，但与项羽无所顾忌的“僄悍”性格和作风相比，他很善于掩饰自己的野心，在为人处世上，有意给人以“宽大长者”的假象，从而得到楚怀王一定程度的信任——至少在当时，他还不是楚怀王需要防范的首要对象。而比较信任或者说不太防范刘邦，并利用他来牵制项羽，这才是楚怀王委派他西征关中的真正缘由。

这不仅是由于关中为秦都所在，西征入关，自然会得到灭秦的头功，谁担任这一任务，都会大大提高自身的威望，更重要的，还在于关中对于全国而言具有重要战略意义。

耐人寻味的是，楚怀王在委派刘邦西征关中的同时，又与军中诸将郑重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也就是谁先攻入关中，就把关中这块土地封给他做领地，让他做关中王。这是什么意思？刘邦这支军队的战略目标，就是攻入关中，占领秦都咸阳，当然只有他才最有可能率先攻入关中。这不是明摆着要把这份功劳送给刘邦并且让他来做关中王么？

楚怀王做出这样的安排，就是基于关中地区在全国军事地理格局中所处的重要战略地。关于这一地位的重要性，可以用后来张良劝说刘邦定都关中时所讲的一句话来表述，这就是：“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这就是说关中地区的北、西、南三面都地势高亢，利于防守，东侧仅有函谷关一线之地，与黄河下游平原联系，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实在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好地方。

排除掉项羽，让刘邦凭借“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之功受封于此地，他就可以利用这种地理优势，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住项羽或宋义，所以楚怀王才会在极力阻止项羽并选派刘邦西征的同时，与诸将郑重言明：“先入定关中者王之。”

关中这一优越的地理位置，后来对刘邦取得天下，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当初刘邦踊跃争先，充当西征关中的急先锋，也是想要占据这里的地理优势。尽管受项羽排挤，起初他没有如楚怀王所约定的那样，受封在关中做诸侯王，而是被项羽赶到巴蜀为王，但刘邦为了能够据有关中，并进而凭借关中的地理优势，取得天下，通过花费重金，买通关节，使自己的封地，兼有与关中仅有秦岭一山之隔的汉中，为重返关中，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样，刘邦后来也就能够顺利攻取关中，并进而兼并天下，成了汉家天子。

鸿门宴

溯本求源，令刘邦的命运发生转折性变化的重要缘由，就是他脑袋上戴着的那顶“宽大长者”的桂冠，而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在这顶“宽大长者”桂冠下掩藏着的正是刘邦的狼子野心。野心勃勃的流氓无赖，才是刘邦的真实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