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生活方式】交友需带三分侠气，做人需要一点素心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于丹。我们说山说水说渡假休闲，其实回来该工作还得，该生活还得生活，天可能还是一样热，难题一样多，环境不见得度假回来就改变了，希望大家心境能变得稍微好一点点。

    我想说的是不见得非得有多大的学问，多高的财力，或者是多大的豪宅才能把日子过得好，咱们说的有情有趣就是在生活里面随处点点滴滴找着点有意思的事情，这大概才是动中得的静，苦中得的乐。

    说一个离咱们不太远的古人，明末清初大才子金圣叹，苏州才子，他点评过《西厢记》《水浒传》《左传》，他的点评奇思妙想，可以说他是历史上毁誉参半的那种人，毁他的人认为这个人太任性了，太放荡，而喜欢他的人觉得真钦佩他的才情。他评《红楼梦》说过一句，他说个个都是假正经，只贾宝玉一人真性情，他就是这种真性情的人，喜欢他的人也就喜欢他这点性情。咱们上次一直说洪应明先生的《菜根谭》，《菜根谭》里面就有这么一句话，“交友需带三分侠气，做人需要一点素心。”朋友需要有几分豪爽侠气敢担当的奇怪，而做人就要有这么一点天真赤子之心。我们说的就是金圣叹的《三十三不亦快哉》，《这三十三个不亦快哉》在历史上流传得很广，今天咱们拿出来说说笑笑，看看这样的时刻你在生活里找得到吗？

    他的第一则说的就是“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就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仲夏阴历七月，就是阳历8月初，最热，赤日停天，也没风也没云，热得不得了。“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热的跟热待在大火炉一样，鸟都不飞了。“汗出遍身，纵横成渠。”浑身都是汗，可见以他当时的生活水准，也没有空调，也没有更好的这种别墅纳凉，热的就心烦。“置饭於前，不可得吃。”饭吧吃不下，铺个席子在地上，地湿如膏，这地又潮，苍蝇又来缘颈附鼻，嗡嗡的围着脖子，绕着鼻子，怎么都赶不去，你说这人得多烦，而且说的这个场景，今天看来比咱们环境要糟糕恶劣多了，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天上就像一个大车轴压过来一样，哗哗哗那个雨就下来了，如同数百万金鼓，也就是一阵暴风雨，夏天雷阵雨，打着雷鸣闪着电。“檐溜浩於瀑布”抬头一看屋檐就像垂下来大瀑布一样，我们知道其实现在南方雷暴雨也还是很多的，哗一阵大雷雨，“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身上的汗全落了，地下干松的好像刚扫过一样，苍蝇没有了，眼前这顿饭香喷喷的吃了，哎呀，这个时刻不亦快哉，多高兴啊。看他写的都高兴啊。

     第二则说什么呢？“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多年没见的老朋友的晚上来了，“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看他写的惟妙惟肖的，开门一作揖，也来不及问您是陆地来的呀，还是水陆坐船来的呀，我也来不及让坐，你坐在床边，你还坐椅子，什么都顾不上，小步碎跑着跑屋里去了，然后跟自己太太好言好千分之地说，卑辞，哎呀言词很卑微的哄媳妇说：“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媳妇呀你贤惠呀，你看我十几年老朋友来了，你能像东坡家的媳妇那样给我找一壶酒嘛，知道家里穷的叮当响了，还要拿好话奉承着自己的媳妇，那不就得当东西嘛，接着说“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我媳妇呀被我恭维的挺高兴，微微一笑，头上的金簪子拔下来给我了，他说我心里一嘀咕，“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我心底下一琢磨，这哪只今天一顿久呀，当了这金簪子给我跟老朋友吃喝三天的，哎呀，媳妇贤惠呀，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呀，好日子来了呀，不亦快哉。读这段真让人哭笑不得，家都穷成这样了，什么叫做人需带三分侠气，大概就是金圣叹这样的人，来个朋友就是当了媳妇的首饰，也得一起喝着酒会友，就这个穷日子在他看来，高兴啊。

    第三则说的什么？“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一个人坐着琢磨着，这夜里老闹耗子，太烦人了。“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就听着嘎吱嘎吱的，不知道是咬了我桌子腿了，还是咬了我书橱了，听着嗤嗤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我那个线装的古籍书又被这耗子给吃了。“心中回惑，其理莫措”，我也没辙，我哪去逮耗子去呀。这时候“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忽然之间就看见了一只大猫，这个猫呀“似有所瞷啊”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在那摇晃着尾巴，好像看见了什么，“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突然之间听见它咣的一声过去了，“而此物竟去矣”那耗子没了，“不亦快哉!”你说这样的事还不高兴吗？

    大伙儿就看看他这前三则故事，第一则就是大夏天来阵暴雨舒服了，第二则穷日子过的朋友来了没酒，老婆贤惠把首饰当了喝上酒了，第三则就是个闹耗子，自己看见来只猫，耗子没了，这几件事，都让他特别高兴，前仰后合的高兴。这三十三则呀我们不用一个一个说，但是说几个，你就能知道这金圣叹的不亦快哉成本很低，但快乐程度真的很高。比如说他第四则讲的简单，就是把海棠紫荆拔了，我都种上芭蕉，哎呀高兴。第五则说春天夜里跟一帮豪士喝酒，喝到半醉，我住在人家那吧也不好，我回去吧，我又走不动，这时候旁边呢，有个小书童善解人意，给我送进来了十几个大纸炮仗，我就强撑着出去，点着火放炮仗，乓乓一响，硫黄味自鼻入脑，自鼻入脑，通身怡然。很蹿，很强烈的硫黄味，从鼻子一直蹿到脑子里头，人醒了，放完炮仗，不亦快哉!回家去了。所以呀他写的不亦快哉都是这样的事，听见弟子们背书，烂熟的像瓶中泻水一样，一拍大腿，不亦快哉。这事高兴啊。

     饭后无事，翻箱倒柜，看见有好几十，上百的新旧欠条，想起来这些人呢，或从或无，总之无有还理，这些有的人没了，有的人还在，但我仔细琢磨一下没有还他们的道理呀，背人取火拉杂烧净，我就一把火把这些欠条全给烧了，“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哎呀这样的事他也写出来，就是把欠条全给烧了，抬头一看天上高旷无云，心里那么畅快，以后找不着什么证据了，这就叫疏狂的书生，其实他日子过得真是挺穷的。还有更幸灾乐祸的事，“朝眠初觉”，一早起来听见家人叹息之声，说某人夜来已死。赶紧的呼来一问，“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这城里最耍心眼的人他夜里死了我听了也挺高兴，其实我自己常常翻这个不亦快哉，各位朋友你们要是有这个兴致呀，容易查上网一查就能查到金圣叹这三十三个不亦快哉，都是这些小事，都是些没什么理由特别高兴的事，但是你要三十三个读下来以后呀，还真是高兴，因为他写的都是一些我们今天大夏天身边就能看得着的事，比如说“夏日於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大夏天拿一个红漆的大盘子，里面放一个碧绿的大西瓜，刀刃一碰西瓜咔咔咔裂开了，就这一瞬间高兴呀。咱们说过过去的伏天都是浮瓜沉李，把瓜果拔在井水里，泉水里，拿竹筐提上来把大红漆盘子里水灵灵一搁，刀一碰咔咔的裂开，那个瞬间人心敞亮啊。

    金圣叹还有一些话特别可爱，“久欲为比邱，苦不得公然吃肉。”我悟性好，可想出家当和尚了，可是我就是觉得不能再公开吃肉了，什么叫公开吃肉，私下当然也不能吃肉，这就是又想信佛，又吃不得斋的人，所以他自个琢磨，“若许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哎呀，我就琢磨一件美事，要是又能让我出家当和尚，研习佛经佛里理，还允许我当众大块吃肉，那就好像是“夏月以热汤快刀”，他说如果要是真许我当和尚公然吃肉，那我现在一盆热水，快刀唰唰唰的递了头发，我现在就去。不亦快哉!，他琢磨的不亦快哉，有些事真不合法度，但是他没遮没拦，还是要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所以你想，这个大夏天有这么多快乐的事物。

    冬天他也高兴。“冬夜饮酒，转复寒甚”夜里越喝越冷，“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为什么越来越冷啊，一推窗看，巴掌大的雪片哗哗的下来了，高兴啊，所以他有很多都是小事，看别人挥毫写大字，不亦快哉，屋里进了蜜蜂，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放出去了，做县官每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听见退堂鼓，要下班了要下班了，高兴。看人风筝线断不亦快哉，看有人放风筝，放着放着挺老高的时候，线不断了，风筝忽忽悠悠的飞跑了，看这幸灾乐祸，拊掌大笑高兴啊，这都什么事也高兴啊。最后还说，“还债毕，不亦快哉!”可见这个人日子过的真不怎么样，欠了一屁股的债，但是终于把债还完的时候，他也能够说出不亦快哉。这才真是金圣叹。

    了解一点中国的名士，他们不见得飞黄腾达，也不见得因为功绩赫赫而青史留名，他们有的时候呢，这一生活的并不畅快，比如金圣叹，你说他天天这么乐呵，这个人就做高官了吗？不是，他甚至都没有得好死，他一辈子就是因为太放任了，你知道他把《水浒传》《西厢记》，连《左传》都批了，批完了以后，刚才不是说他想和尚嘛，他对佛经佛理特别有自己的妙悟，听见报国寺的方丈夜里面在敲木鱼，一高兴，就半夜跑去找人家商量说，把佛经借我，我点评点评吧，方丈哪敢给他呀，就想搪塞一句，周遭一看二更半时分，就跟他讲，说我给你出个上联，你要是对出下联，我就把佛经借你，上联就是四个字，半夜二更半，你别看这五个字真难对，半夜是个时分，二更半也是个时分而用半开头，用半结尾。金圣叹真是对不出来呀，过了几年，对联还没对出来，佛经也没借出来，也没批出来，但是他已经犯事了。

顺治十八年，顺治驾崩了，正好赶上他老家苏州这有个县令贪赃枉法，结果一帮书生秀才没有力量跟县先太爷作对，就故意要生出点事来，跑道孔子、孟子那些古人的碑前面痛哭流涕，这就是著名的抗粮哭庙案，上儒家圣贤的庙堂去哭，那这个时候正好传来了顺治帝驾崩的消息，县官就有了口实，说你们这帮读书人，不为顺治帝驾崩而哭，反而上古人那去哭，这不就是触犯了顺治帝的灵位嘛，你们这不就是反皇上嘛，所以书生造反，政治上不成熟，一下反而被贪赃枉法的县令治的罪，还治了命，把这帮书生全给斩了。当时金圣叹呢已经五十出头了，对生死看得很淡，在刑场上自己还谈笑风生，要了碗酒，指着这个狱卒送的饭菜，也没什么好饭菜，说这个花生米和豆腐干一块嚼有核桃的味道，聊这些呢，儿子在旁边泪水满面，看着爸爸要被斩了嘛。金圣叹就哈哈一笑说，这怕什么呀，早晚有一天我还能够再活回来嘛，儿子呀，你告诉爹，今天什么日子呀，儿子告诉他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个时候金圣叹脑子里面灵光一现，想起了报国寺方丈问他的上联，半夜二更半，他哈哈大笑说，下联有了，中秋八月中。你想这个时刻对他来讲，是一个被斩的时刻，但这个时刻何尝不是另一个不亦快哉呀。甚至他这个人头都被斩下来了，斩首官发现他耳朵里掉出俩小纸团，捡起一看是“好疼”两个字，也就是说他最后生死关头还开了个玩笑，人到死的时候不惧怕，脑子里还想着没对的那个联，对出来了，心亦圆满。这样的人当时是狷狂之士，可是你看看，这样的中国古人，就算是他一生过得穷困潦倒，但是他不失自己一种精神豪迈。

    什么叫三分侠气一点素心，讲的大概就是金圣叹，他一辈子都没有在客观物境上真正发达过，但是他一辈子在主观心境上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困窘过，他始终都是超越的，都是飞扬的，都是天真的。我们读这些人的故事，想一想看，对我们今天也还能够有一点启发，起码我们现在去找一找不亦快哉，数一数，就是这个盛夏，这个假期，自己跟家人在一起，看孩子有多少不亦快哉，夫妻之间，逗逗嘴，一个小情趣有多少不亦快哉，朋友来了，老友相见，想起一件旧事有多少不亦快哉，看看老年人的天真有什么不亦快哉。

    所有这些，其实就叫做当下。我们真能抓住的，也就是当下的这些事情，我们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一些装点，一些器物，但是能把它活成自己的日子，要有金圣叹的能耐，因为这些跟自己结缘的时刻，不亦快哉，拊掌大笑越多，就是你自己真正的得着了，留下了，成为你的过往，成为你的记忆，也成为和我们家人朋友之间难得的瞬间，或者说你这一生只去过这一次此处的山水，你在那里的不亦快哉，就让山水永远结缘在你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