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讲 留得残荷听雨声

荷花，自古被称为“花中君子”。周敦颐：“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可是人人皆知的名句。

荷花确有独特之美，花很漂亮，叶子很漂亮，关键是茎也很漂亮。花开之后，莲蓬高高擎举。如果有点风，还会微微摇曳。

除了美，似乎特别有一种“灵气”。流传至今的荷花绘画，是南宋的吴炳的《出水芙蓉图川》，现藏在故宫博物馆中。

古人写诗歌，最喜欢写的，要么是早上，要么是傍晚。但只有荷花，可以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就在太阳底下，展现它独特的美。所谓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不过呢，文人们除了喜欢写荷花、画荷花之外，还有一个癖好，就是特别钟情于残荷。

《红楼梦》第40回中，大家刚刚聚会结束，坐在船上。这时候，早已经是深秋，宝玉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不叫人来拔去。”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但就喜欢一句，那就是：“留得残荷听雨声。”

为什么林黛玉最喜欢这句诗呢？你想一想，时光流转，荷叶枯萎，加上小雨淅沥，是不是就有了一种悲剧的美啊。林黛玉是一个美女，可是这个美女到了秋雨淅沥的季节，也是会枯萎的。

大观园是如此繁华，可以繁华中也在不断孕育衰败。“寒塘瑟瑟落芳魂”。残荷往往蕴含这一种“悲剧”的美。这种悲剧，还往往和人的生死有关。

咱们的学生处在朝气蓬勃的时期，似乎觉得未来一切都是美好的。记得我有一个学生，父母都是香港籍的，家里经营着数家大公司。在北京住着大别墅，管家领着各种佣人打理这个大别墅。

最难得的是，这个女孩子不仅唱的非常漂亮，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和德文，关键是完全没有富二代的感觉。不仅学习好，也非常善良，对人极其热情。“有女如此，夫复何求？”有一次课，她没来。我问班里的学生。结果一个男生说：

张老师，您不知道吗？她去世了。

去世了？一个初二的孩子？我有点不敢相信。

原来，她的父亲，觉得难得一家人都在家，也没有其他什么活，就让管家回家去了。后来，他接到一个电话，说公司有紧急会议，就半夜走了。就在后半夜，他们不太回弄家里的瓦斯煤气。结果在睡梦中，夫人和孩子双双去世。

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男人，如何面对？事业再成功，也无法重新平凑起一个家庭的幸福美满啊。

最近一直在读鲁迅的资料，因为计划要写《朝花夕拾》的点评，希望能在一两年出版。但这一周，却萌生一个想法。我想把《朝花夕拾》中涉及的人物，不管这个人物多么微不足道，都要考订他的结果——也就是他生命的终结。

先说最惨烈的徐锡麟，他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之后，刽子手先用铁锤将徐锡麟的睾丸砸碎，打开胸腔，把心脏取出，被恩铭的亲兵炒着吃了。处决徐锡麟的人叫端方，当过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他在四川镇压保路运动时，被革命军处决。

当时的情况是：新军士兵用马刀，将端方活活砍死。不仅仅是砍死，还是乱刀分尸。行刑时，马刀不快，连砍多刀才斩下头颅。端方兄弟的头颅，被泡在煤油里，装在木桶中去武昌示众。鄂军都督黎元洪下令将两颗头颅游街示众，武汉万人空巷，围观此头。徐锡麟惨死，杀死徐锡麟的端方也惨死。

咱们再说一说长妈妈。

长妈妈，夫家姓“余”，是绍兴东浦大门溇人。过继一个儿子，叫五九，当过裁缝。长妈妈患有羊癫痫，1899年4月“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树港看戏，鸿寿堂徽班，长妈妈发病，辰刻身故。”（见周作人《鲁迅的故家》）又云，当日去看戏，天下大雨，她忽然癫痫发作。大家让她在船躺下来，等她恢复。她对鲁老太太含糊一句：“奶奶，我弗对者。”（意思是，我感觉情况不妙！）以后不再做声了。

接下来，咱们讲一讲衍太太。

衍太太，是《朝花夕拾》中的反派人物。他让鲁迅吃冰、看春宫图，而且非常虚伪。死了丈夫之后，还公开与侄子辈同居，几乎算是乱伦。

1902年，衍太太50岁，周衍生在11月18日病逝。他因为长期吸食鸦片，所以人瘦得皮包骨头，一到夏天，赤着膊，肋骨一根根露在外面，数的清。周作人闻讯，在日记里写道：

闻之雀跃，喜而不寐，从此吾家可望安静，实周氏之大幸也。

她走投无路，只好变卖新台门的房产。不久，他的侄子凤桐沿门乞讨，倒在绍兴塔子桥下的雪地里，死了。后来，儿子也死了。只有两个孙子和儿媳妇翠姑奶奶一起生活。后来，长孙阿维也投井死了。

1921年，她和翠姑奶奶相继去世，葬于绍兴周家祖坟。

最后一个人，是鲁迅远方的叔祖。

鲁迅就是从这个叔祖那里得知的《山海经》。这个叔祖，名字叫做周兆蓝，字玉田。周作人曾购买他的遗作《日知录集注》；鲁迅有抄本周兆蓝《鉴湖竹枝词》一百首。

周建人云，玉田死于鲁迅离开三味书屋去南京那一年。起初是牙瘘，先是觉得牙齿痛，接着牙床都溃烂了，接着，腮边也烂穿了，浓水流出。六月十八，他去世了。因为没钱安葬，玉田又是大胖子，一天尸体就腐臭。虽然尸体上盖了芭蕉叶，但借钱、典卖凑钱后已经三天，尸体已经流出水来了，苍蝇飞舞。连入殓都无人愿意为他穿衣。

我读鲁迅，一方面喜欢他的批判精神，喜欢恩怨分明的战斗气息；但另一方面，我觉得鲁迅笔下的人物好可怜啊。范爱农、徐锡麟、端方，是因为政治而死；孔乙己是科举的牺牲品，落魄而死；长妈妈是得病而死；周兆蓝是牙疼而死；鲁迅的父亲是被中医耽误而死。

很多人，死得那么卑微，甚至不如城市中一条宠物犬；有的人，死得那么恐怖，毫无体面；有的人，死得那么荒诞，似乎一生都是闹剧。我不想说，谁是谁非，谁可恨、谁可怜。我想说，这就是生命。

有的时候，我真的想，其实生命真的很脆弱。你只有把每一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过，才是对的，你的那一天才真正有意义。不知道什么原因，30岁之前，觉得生命真的很长；30岁之后，日子忽然就快了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我似乎得玩命工作了，我觉得有必要用短暂的人生，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但有的时候又想，不管如何努力，这个世界，永远只是暂时寄居的一个空间，时间到了，该有人从暗中告诉你：改走了。

这就如同咱们讲的荷花，有生，就有死。有绚烂的夏日，必然有衰败的残荷。

最后咱们将一首禅诗，是这么说的：

秦楼有美女，杂佩何珊珊；

鹦鹉花间养，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

未必常如此，芙蓉不耐寒。

优秀学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