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3

我与地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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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想想,十五年中坚持到这园子来的人都是谁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对老
人。 十五年前,这对老人还只能算是中年夫妇,我则货真价实还是个青年。他们总是
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们是从哪边的园门进来,一般来说他们是逆
时针绕这园子走。男人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胯以上直至脖颈挺
直不动;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条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
    女人个子却矮,也不算漂亮,我无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门富族;她
攀在丈夫胳膊上像个娇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观望似总含着恐惧,她轻声与丈夫谈话,
见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话头。我有时因为他们而想起冉阿让与柯赛特,但这想
法并不巩固,他们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两个人的穿着都算得上考究,但由于时代的
演进,他们的服饰又可以称为古朴了。他们和我一样,到这园子里来几乎是风雨无
阻,不过他们比我守时。我什么时间都可能来,他们则一定是在暮色初临的时候。刮
风时他们穿了米色风衣,下雨时他们打了黑色的雨伞,夏天他们的衬衫是白色的裤子
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们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 色的,想必他们只喜欢这三种颜色。

他们逆时针绕这园子一周,然后离去。
    他们走过我身旁时只有男人的脚步响,女人像是贴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着漂移。
我相信他们一定对我有印象,但是我们没有说过话,我们互相都没有想要接近的表
示。十五年中,他们或许注意到一个小伙子进入了中年,我则看着一对令人羡慕的中
年情侣不觉中成了两个老人。
    曾有过一个热爱唱歌的小伙子,他也是每天都到这园中来,来唱歌,唱了好多
年,后来不见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多半是早晨来,唱半小时或整整唱一个上
午,估计在另外的时间里他还得上班。我们经常在祭坛东侧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
是到东南角的高墙下去唱歌,他一定猜想我去东北角的树林里做什么。我找到我的地
方,抽几口烟,便听见他谨慎地整理歌喉了。他反反复复唱那么几首歌。文化革命没
过去的时侯,他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我老也记不住这歌的名
字。文革后,他唱《货郎与小姐》中那首最为流传的咏叹调。"卖布--卖布嘞,卖布--
卖布嘞!"我记得这开头的一句他唱得很有声势,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货郎跑遍园中
的每一个角落去恭维小姐。
    "我交了好运气,我交了好运气,我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
不让货郎的激情稍减。依我听来,他的技术不算精到,在关键的地方常出差错,但他
的嗓子是相当不坏的,而且唱一个上午也听不出一点疲惫。太阳也不疲惫,把大树的
影子缩小成一团,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晒干在小路上,将近中午,我们又在祭坛东侧相
遇,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他往北去,我往南去。日子久了,我感到我们都有结
识的愿望,但似乎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互相注视一下终又都移开目光擦身而过;这
样的次数一多,便更不知如何开口了。终于有一天--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日子,我们互
相点了一下头。他说:你好。"我说:"你好。"他说:"回去啦?"我说:"是,你
呢?"他说:"我也该回去了。"我们都放慢脚步(其实我是放慢车速),想再多说几句,
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我们就都走过了对 方,又都扭转身子面向对方。
他说:"那就再见吧。"我说:"好,再见。"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但是我们
没有再见,那以后,园中再没了他的歌声,我才想到,那天他或许是有意与我道别
的,也许他考上了哪家专业文文工团或歌舞团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样,交
了好运气。
    还有一些人,我还能想起一些常到这园子里来的人。有一个老头,算得一个真正
的饮者;他在腰间挂一个扁瓷瓶,瓶里当然装满了酒,常来这园中消磨午后的时光。
他在园中四处游逛,如果你不注意你会以为园中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等你看过了他
卓尔不群的饮酒情状,你就会相信这是个独一无二的老头。他的衣着过分随便,走路
的姿态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选定一处地方,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树
墩上,解下腰间的酒瓶,解酒瓶的当儿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视角内的景物细细看一
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一大口酒入肚,把酒瓶摇一摇再挂向腰间,平心静气
地想一会什么,便走下一个五六十米去。还有一个捕鸟的汉子,那岁月园中人少,鸟
却多,他在西北角的树丛中拉一张网,鸟撞在上面,羽毛戗在网眼里便不能自拔。他
单等一种过去很多面现在非常罕见的鸟,其它的鸟撞在网上他就把它们摘下来放掉,
他说已经有好多年没等到那种罕见的鸟,他说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还有没有那种鸟,
结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早晨和傍晚,在这园子里可以看见一个中年女工程师;早晨她
从北向南穿过这园子去上班,傍晚她从南向北穿过这园子回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她
的职业或者学历,但我以为她必是学理工的知识分子,别样的人很难有她那般的素朴
并优雅。当她在园子穿行的时刻,四周的树林也仿拂更加幽静,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
悠远的琴声,比如说是那曲《献给艾丽丝》才好。我没有见过她的丈夫,没有见过那
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却想象不出,后来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那个
男人最好不要出现。她走出北门回家去。
    我竟有点担心,担心她会落入厨房,不过,也许她在厨房里劳作的情景更有另外
的美吧,当然不能再是《献给艾丽丝》,是个什么曲子呢?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他是个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但他被埋没了。他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几年牢,
出来后好不容易找了个拉板车的工作,样样待遇都不能与别人平等,苦闷极了便练习
长跑。那时他总来这园子里跑,我用手表为他计时。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我就记
下一个时间。每次他要环绕这园子跑二十圈,大约两万米。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
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
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
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
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
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
只有一幅环城容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这园子里呆到天黑,开怀痛
骂,骂完沉默著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现在他已经
不跑了,年岁太大了,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他以三十八岁之龄又
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
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只在傍晚又来这园中找到我,把这事平静地向我叙说一
遍。不见他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他和妻子和儿子住在很远的地方。
    这些人现在都不到园子里来了,园子里差不多完全换了-批新人。十五年前的旧
人,现在就剩我和那对老夫老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这老夫老妻中的一个也忽然不
来,薄暮时分唯男人独自来散步,步态也明显迟缓了许多,我悬心了很久,怕是那女
人出了什么事。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定,一
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的头发白了许多,但依旧攀着丈夫的胳膊
走得像个孩子。"攀"这个字用得不恰当了,或许可以用"搀"吧,不知有没有兼具这两
个意思的字。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听友140712346

    主播,漏了3,这是4,请继续更《我与地坛》,学校老师都拿你的音频讲课。最喜欢你的《我与地坛》

  • 听友82685400

    期待了很久一遍遍听仍然有兴趣

  • 听友82034187

    快点更新呀,等不及啦

  • 听友82085671

    给你一个赞

  • 听友82364895

    收藏了

  • 听友82215948

    播音很好

  • 听友82861542

    加油加油

  • 听友82069173

    很有味道

  • 听友82455350

    声音好听

  • 听友82473613

    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