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制度篇-权力结构：皇后的选择与外戚地位沉浮

一、思维导图

二、原文文稿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

今天我们来谈谈后宫。对，是后宫，不是《甄嬛传》。不过，实话实话，《甄嬛传》我零零碎碎的也的确刷了好几遍。我看电视剧的时候，就跟普通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绝不拿自己当历史学者。电影电视的主要功能是娱乐，它让人们从琐碎的现实生活中暂时“精神出轨”一下。所以，只要它不太离谱，我通常不会跟电视剧计较史实问题。当然，我也很希望，有一天，中国的影视工作者也能拍出像《林肯传》那样，兼具艺术性和学术性的好作品来。那需要影视工作者和历史学者的通力合作。中国历史上可以发掘的好故事太多了，关键是你得知道有、是什么、在哪里，还得会拍。所以，在这儿，我想顺便向影视界的朋友们小小的喊个话：我有好故事，你有摄影机、投资和酒吗？

好，我们不说《甄嬛传》，我们说后宫，后宫当中究竟有没有爱情呢？应该是有的吧。东汉后宫的爱情好像是最丰盛的，它的开国皇帝刘秀和皇后阴丽华的故事简直唯美。

西汉末年，年轻英俊的贵族儒生刘秀到新野去走亲戚——南阳刘氏和新野的很多大家族都是亲戚，所以刘秀在新野有很多亲戚。在新野，刘秀听说当地阴家的女儿阴丽华长得特别美，心里头很是欢喜爱慕——这爱情的种子就算是种下了。后来，刘秀到首都长安去，看见执金吾出行，后边跟着大队随从，都是鲜衣怒马的英俊少年，心中煞是羡慕，脱口而出：“当官就应该当执金吾，娶妻就要娶阴丽华！”人到了长安，心里还没有放下阴丽华，刘秀端的是情根深种啊！再后来呢，刘秀果然娶了阴丽华，自己做了皇帝之后，又立她做了皇后，就像一首英国儿歌里唱的“when I am king, you shall be queen”。圆满吧？像不像童话故事？

但是，不好意思，喜欢“砸场子”的“但是”来了。阴丽华并不是一开始就被立为皇后的。刘秀第一年娶了阴丽华，第二年去打河北，又娶了郭圣通，第三年郭圣通生下儿子小强（真的叫刘强），第四年，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立刘强为皇太子。阴丽华呢？阴丽华还是贵人，刘秀还是很爱她。又过了7年，刘秀忽然发表诏书，高调表白阴丽华：“我还是一个普通人的时候，就娶了阴丽华。……我以为她有母仪天下的德行，应当立为皇后，可是她坚决推辞不肯承当，甘愿侧身于妃妾之列，我欣赏她的谦让。”竟然甘当“小主”不争后位，阴丽华真是后宫楷模。这样的鬼话，当然骗不过刷遍了宫斗剧的各位睿智的朋友。

当初刘秀为什么要娶郭圣通，立她为皇后？因为郭家在河北势力很大，娶了郭圣通就得到了河北；而要稳定河北，那就必须让跟郭家有关的势力安心。那他后来全然不顾郭圣通的感受，对阴丽华高调示爱，又是为了什么？河北稳定了呀，郭家势力没那么重要性了。

8年之后，刘秀废郭圣通，改立阴丽华为皇后，实现了青年时期的夙愿，刘秀的爱情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皇帝、皇后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在每一个真爱故事的背后，都有一个被利用的郭圣通。郭圣通被废之后，跟着另一个儿子中山国王刘辅回到河北老家，去做她的“中山王太后”了。太子小强眼见母亲被废，情知太子之位难保，主动请求让贤。阴丽华的儿子成了太子，继承了皇位，这就是汉明帝。

在刘秀-阴丽华这对模范夫妻之后，东汉后来的帝后关系，似乎也都相当美满。《后汉书·后妃传》各位皇后的传记中最常出现的字眼就是“有殊宠”。这在其他朝代是很少见的，其他朝代的皇后通常是以母仪天下的贤德“正室范儿”著称，基本上跟“宠”不沾边。论中国史上帝后之恩爱，东汉若说是第二，谁敢称第一？

但是，东汉皇后的“殊宠”真的是现代人想象中的夫妻恩爱吗？

不好意思，这“宠”跟感情的关系不大甚至没有，隐藏在它背后的，是东汉政权的权力结构。在东汉，皇族刘氏与几大外戚家族分享政权，外戚之中有所谓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的子弟被称为“四姓小侯”，享受的基本上是宗室待遇。刘家出皇帝，四大家族出皇后——皇后必须从这四大家族或者是他们亲戚的女儿当中选取，这就是东汉的政治原则，是东汉国家制度的一部分。所以，东汉皇后的“殊宠”与男欢女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它的意思是，指皇帝对于外戚势力的尊崇和依靠。

这是一种“家天下”“私”的色彩极为浓郁、相对落后的政权构成方式，通常情况下，外戚家族同时也是开国功臣家族，他们把握实权，左右朝政。皇帝的家事与国事纠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西汉、东汉、一直到唐前期、辽、金、元、清，都有类似的结构。我们可以把这种权力结构称为“东汉式的权力结构”。在这种结构之下，最容易出现的政治现象就是外戚专权，而外戚的水平素养高明的不多，或者说，因为圈子太小、人才有限又缺乏竞争，所以没办法长期保持高明，所以，政治多腐败。

宋、明两朝改变了这种权力结构方式，开国功臣的权力被大大削弱，变得无足轻重，根本无法与皇权抗衡。当然，宋明两朝解决这个问题的路数，是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的。宋太祖是好说好商量的，他跟老战友们把酒言欢，诉说自己当了皇帝的苦恼。老将们心领神会，交出兵权，消除了太祖的心病。这就是著名的“杯酒释兵权”故事。而明太祖解决功臣问题的办法，粗暴而血腥，一言以蔽之，曰“杀”。明朝的皇后基本上来自普通人家，很多国丈、国舅都是攀着女儿的裙带才得到的官爵，外戚势力等于乌有，完全是皇家的附庸。

宋朝皇后的家庭出身比明朝要高贵得多。宋太祖杯酒杯酒释兵权之际，承诺要与老战友们结为儿女亲家，世世代代做亲戚。这个一揽子的结亲计划，后代的宋朝皇帝基本上是坚持了的。但是，这些武将家族出身的皇后，除了极个别的脾气不太好，不小心误甩皇帝一耳光之外，基本上没有弄权记录。宋朝人对此是非常得意的，自夸“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其中之一就是“百年无内乱”，没有宗室、外戚篡权、自乱阵脚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能做到“百年无内乱”？因为顶层设计合理。对外戚，“用丰厚的俸禄、崇高的头衔养着，但是，不给实权，不让外戚参与国家的管理”。经济上的好处我足足地给你，就是不允许你分享政治权力。宋朝对外戚、对宗室都是这个政策，在制度上做了精密的安排：宗室是纯粹当宠物一样锦衣玉食、集中圈养，“圈养”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刻薄，但宋朝的宗室的确是在有围墙的院子里集中居住的，除非去洛阳给祖宗上坟，不许随便外出。宗室能分散居住、自由旅行、能考科举、能当官，这都是很晚的事情——实在养不起了，只好放出来，自谋生路。

我翻译过一本《天潢贵胄：宋代宗室史》，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北宋的外戚，原则上不许任要职，不许干预政事。到了南宋，制度坏了，才出现了大权在握的外戚，比如韩佗胄和贾似道。所以，基本上，宋朝的皇后虽然有个高贵的娘家，但是这个娘家对政治的影响力不大。换句话说，是皇权独大；或者从更积极的意义上说，宋朝国家政权的发育水平比唐代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家天下”“私”的色彩淡了，皇帝作为江山社稷代表的   “公”的意味浓了。

东汉式的权力结构是皇帝家族与包括外戚在内的某些大家族共享政权，那么，在宋代，是谁与皇帝“共天下”呢？士大夫，官僚集团。比如那个甩了皇帝一耳光的皇后，最终是失去了皇后宝座的。皇帝要废皇后，如果这个事情发生在东汉式的权力结构下，处理的办法就是，皇帝要去跟各大家族的代表商量。事实上，在唐代，这事儿也的确发生了，唐高宗要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他的舅舅长孙无忌等一干关陇贵族坚决反对，因为王皇后的血管里流着关陇贵族的高贵血液。

但是，打耳光的事情既然发生在宋朝，在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权力结构之下，那皇帝就根本不需要理睬外戚。他是去跟宰相商量的，年轻的皇帝涨红了脸，指着自己脖子上的巴掌印说：“你看，她敢打我，她敢打我脸？！”而宰相本来对皇后就有意见，所以支持废后；谏官御史则强烈反对废后，集体死磕。最终，在宰相的强力支持下，皇帝关闭了批评通道，皇后被废。

宰相、谏官御史，这些人都是文官士大夫。在整个废后过程中，皇后的娘家，还有她娘家所在的那个开国武将集团，一点声音都没有。没声音是因为没实力。姑娘嫁给皇帝了，那就是人家皇帝家的人了。很有意思的是，宋代其实出了好几位很有作为的摄政皇太后，比如真宗的刘皇后、英宗的高皇后，都曾经长期主政，治理水平也都还不错，特别是高皇后甚至有“女中尧舜”的美誉。那么，皇太后摄政靠的是谁呢？宋朝的摄政皇太后，靠的也不是娘家势力，而是个人能力和士大夫集团。所以，即使是皇太后摄政，也不会有外戚专权。相反，通常之下，摄政皇太后会非常注意个人形象，特别约束娘家势力。皇太后的这种自觉，是儒家教育的成果，更宋朝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权力结构所决定的。

当然，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权力结构之下，皇帝与皇后之间就没有爱情传奇了，这多少也是令人遗憾的。所以，如果你们愿意回味东汉，喜欢说刘秀和阴丽华的故事，我也没意见。好，这就是今天的内容。下次我们继续谈后宫的感情，谈谈庶出皇帝的生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