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春花，虞美人》作者：听剑楼

《尔雅》是中国第一部解释语义的辞书，被列入儒家十三经。“尔”同“迩”，表示“近”，“雅”，正也，这里表示“雅言”，“尔雅”就是“走近标准的语言”，是古代读书人必读之书。清人曾燠在《尔雅图重刊影宋本叙》中说过一句名言：“一物不知，儒者之耻；遇事能名，可为大夫。”这句话相承于扬雄《法言·君子》：“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本来是用以称颂读书人的志向，但同时也令许多读书人感到难为情。因为世界之大，事物之多，任是圣人转世，也难知晓世间层出不穷的事和物，何况一介儒生、凡夫俗子？按此说法，大家只能一辈子活在“有所不知”的耻辱里。看来，学生特别是优秀学生，总是要把老师的有限理论推向极端，不撞南墙不回头。孔子说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只是提出了关于“知识学习”的一个方向，并没有提出要做到“无所不知”；同时孔子也能客观地要求学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到了扬雄这里，就变成“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但他只是以此要求“圣人”。然而到曾燠这里，又进一步扩展到全部“儒者”：“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真是强人所难了。

就拿“虞美人花”来说，见过罂粟花的人，都容易把“虞美人花”当作罂粟花。所幸管缉毒的民警认识罂粟花。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吧，几乎所有介绍虞美人花的书籍和资料，一开始就讲虞美人花和罂粟花的区别：二者同属罂粟科、罂粟属，其外形也十分相似，区别是，虞美人的全株长着刚毛，果实较小；而罂粟花通体光滑无毛，果实也较大。

没有见过罂粟花的人可从“虞美人花”的艳丽想象罂粟花的妖艳。但一般人记不住这些区别。其实也不用记，因为一般人一般见不到罂粟花。和虞美人花相像且同属一科的植物还有一些，它们干脆就叫东方罂粟、冰岛罂粟。

虞美人有“丽春花”的别称，但古时也有把罂粟称为“丽春”的。明代著名戏曲家高濂有首《小庭花·罂粟》词，标题后注“一名丽春”：“一种根枝几色开，轻盈疑似蝶飞来。却从芍药竞翻阶。纤纤嫩白随风软，袅袅鲜红傍日歪。雨余隋苑锦初裁。”明代程本立也写“罂粟”诗，标题很长：“滇阳二月罂粟花盛开皆千叶。红者、紫者、白者、微红者、半红者、傅粉而红者、白肤而绛唇者、丹衣而素纯者、殷如染茜者，一种而具数色，绝类《丽春谱》之所云。”全诗是：“鄯阐东风不作寒，米囊花似梦中看；珊瑚旧是王孙玦，玛瑙犹疑内府盘；嘶过骅骝金匼匝，飞来蛱蝶玉阑干；瘴烟窟里身今老，春事伤心思万端。”“匼匝”，读“科扎”，周匝环绕。罂粟一名“米囊子”，故其花名亦为“米囊花”。从这两首诗的题目看，作者都认为罂粟花就是“丽春花”，但无法断定他们写的是罂粟还是虞美人。

也有人说虞美人原来叫“舞草”。传说这种草一听到人们唱《虞美人曲》，就枝叶摇动，应拍起舞，于是古人就叫它“虞美人草”。“虞美人”就是与项羽生离死别的虞姬，大难当头，她为了让项羽不受拖累地继续奋战，引剑一刎，义无反顾，堪称女中第一豪杰。后人见到这种草，都会联想起“姬别霸王”的故事。

北宋女诗人魏玩有一首《虞美人草行》的诗，直接写项羽、虞姬故事，气势豪迈，慷慨激昂，不像出于女子之手。全诗是：“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三军败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清血化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初听楚歌时。滔滔逝水流今古，楚汉兴亡两丘土；当年遗事总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这是用烈女视角评论楚汉相争的结局，不同凡响。以前听人说过：女性在许多重要的关节点上的表现比男人还要坚强。虞姬是一例，魏夫人此诗为一例。

诗作者是北宋丞相曾布之妻，封鲁国夫人，人称“魏夫人”。朱熹对魏夫人评价很高：“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词林纪事》卷十九）。明朝杨慎在《词品》中说：“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不徒擅名于闺阁也。”清人陈焯也这样评价：“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据说这是魏夫人仅存的一首诗，难能可贵。

辛弃疾也有一首《浪淘沙·赋虞美人草》词：“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重瞳”即“一目两眸”，古代相术认为重瞳是一种异相、吉相，象征着吉利和富贵，往往是帝王的象征。据说历史上只有八个人是“重瞳”，其中有舜帝、项羽和李煜。辛词中用这个典故感慨舜帝和项羽的不幸：一个是湘妃投江，一个是虞姬刎颈。辛弃疾后来以《虞美人》为词牌又写了一首《赋虞美人草》：“当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风好。拔山力尽忽悲歌，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人间不识精诚苦，贪看青青舞。蓦然敛袂却亭亭，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和魏夫人诗相比，男人诗反倒更重感情。

再看姜夔题名《虞美人草》的词，以虞姬自己的心声抒情，另是一种感受：“夜阑浩歌起，玉帐生悲风。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作者猜想虞姬临死前的心理：“死后我如果化为一尊望夫石，可是你不会读懂石头的感情；还是变成见到你就翩翩起舞的一株草吧！但如果远远看见你骑着乌骓马过来，又担心你认不出我已变成了一株草，经过时会连头也不回一下。”这种细腻的感情恐怕只有姜夔才能写出来！词中“翻”同“反”，是“反过来”的意思。“化石”比喻思妇对远行丈夫的思念和坚贞，典故出自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

关于“虞美人草”能闻曲起舞的传说，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还做了一番考证：“高邮桑宜舒，性知音，旧闻虞美人草，逢人作《虞美人曲》，枝叶皆动，他曲不然，试之如所传。详其曲，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皆动，因曰《虞美人操》。”“操”是琴曲之称，“行”是长歌之称。神乎其神，世上还真有如此“好事之徒”？

“别姬”时的项羽，已了无“霸王”之势；而“别霸王”时的虞姬，瞬间便铸就千古美名。虞姬虽非古代“四大美女”，却胜过“四大美女”。到了唐代，《虞美人》是教坊传唱的名曲，后来成为著名的词牌。以《虞美人》为词牌的作品不胜枚举，但还得数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为绝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后人评论这首词为“血泪之歌”，“一字一珠”。人们可以不认识虞美人花，却不可不知道这首《虞美人》词。

“垓下之战”和“鸦片战争”，都曾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看来，“虞美人”作为花的名称，既要承载过于沉重的历史负担，又因长得极像罂粟，经常要承受毒品的嫌疑。还不如就叫“丽春花”这个名字，她确实把四月的春天装扮得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