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问:“为什么形容美女是‘立如芍药、坐如牡丹’呢?”我回答:“‘立如芍药,坐如牡丹’,大概是芍药开花挺拔,昂首翘立;牡丹雍容华贵,端庄大方。对吗?”朋友说:“想来应是如此,古人对美女的要求还真是全面!”我想说没说:“古人对男子也有要求,比如‘立如松、坐如钟’之类,一样的也很全面,说明古人很注意向大自然学习。”
话说回来,从外形看,牡丹和芍药的区别有这么大吗?如果不看叶子的差别,一般人分不清牡丹和芍药。其实,分不清就对了,古人开始就没有准备分清,统称“芍药[1]”。就和古人开始没准备分清辛夷和玉兰,统称“木兰”;也没准备分清蔷薇和玫瑰,统称“蔷薇”。后人有了分清的需要才开始区别命名。说句题外话,你能分清“犬”和“狗”的区别吗?
两千三百年前的《诗经·郑风·溱洧》已经出现“芍药”的名字,只不过这个“芍”字不带草字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同时,也有人说这首诗里的“勺药”不是现在所说的“芍药花”,而是一种香草。出处何来呢?当然是依据《毛传》所注:“勺药,香草。”但另一部《韩诗》注曰:“勺药,离草也。”那么,“勺药”是不是“芍药”?
这里需要插叙一点关于《诗经》各大注家的简介。汉代开始“尊儒”,故有诸多学者开始注释儒学经典,《诗经》首当其冲。为什么呢?由于《诗经》里的作品年代久远,不经注释,汉代一般人已经看不懂。《诗经》开始也不叫《诗经》,就叫《诗》。当时传《诗》者有鲁、齐、韩、毛四家。《韩诗》创立者韩婴,文帝时为博士官,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西晋时,“韩诗”虽存,无传者;南宋以后《内传》亡失,仅存《外传》。今本《韩诗外传》共十卷,与史籍记载的语句有相当部分差别,说明已非原书,有一部分已经后人修改。《毛传》创立者为毛亨、毛苌,属古文学派。到后来,一般人连《诗经》的注释也看不懂,需要给“注释”再做“注释”,就出现了“笺”。东汉经学家郑玄为《毛传》作“笺”,称《郑笺》。后鲁、齐、韩三家诗亡佚,至唐代,《毛传》和《郑笺》成为官方承认的《诗经》注释依据,受到后世推崇。《毛诗》现已成为《诗经》的代称。
现存的《韩诗》仍不失为古代对《诗经》注释的一部重要经典。清赵怀义曾辑《内传》佚文,附于《外传》之后。陈乔枞辑有《韩诗遗说考》。
这里想谈谈对《毛传》和《韩诗》关于“勺药”注释的看法。秦汉时人比较重视草木的实际用途,比如对“椒”(花椒)只看重可做“香料”的用途,忽视“调料”的用途;对“梅”则重视果实(梅子),较少关注“梅花”。因此,《毛诗》对“勺药”的解释,重视其“香草”的属性。“芍药”、“牡丹”都有花香,其根、茎、叶、花,都可入药,作“香囊”佩带也无不可。《韩诗》的注释没有否认“勺药”是“香草”,只不过进一步说明了是哪一种“香草”:“离草也”。
什么是“离草”?我们翻开晋人崔豹撰写的《古今注》一书,可看到“牛亭问将离草名”一节:“牛亭问曰:将离相赠与芍药,何也?答曰:芍药一名可离,故曰相赠与芍药。”这则记载进一步说明“芍药”又名“将离草”和“可离”,但还不能断定《诗经》中的“勺药”就是“芍药”。
需要再看唐人颜师古的注释:“勺药,香草名。其根主和五藏,又辟毒气,故合之於兰桂以助诸食,因呼五味之和为勺药耳。”这段话开始讲清了作为“香草勺药”的药性。
我们对照现代中药学中的对“芍药花”药性的介绍:“芍药不仅是名花,而且根可供药用。赤芍、白芍是加工方法不同。一般用栽培种的根作白芍,是镇痉、镇痛、通经药。野生的芍药因其根瘦小,仅作赤芍,有散淤、活血、止痛、泻肝火之效。”可以看出,颜师古所说的“香草勺药”和今人所说的“芍药”是同一药性,且都用植根入药。
还有一个关键所在:“芍药”为草本,又称为草芍药,牡丹为木本,唐以前称为“木芍药”。牡丹的根亦可入药,需加工制成“丹皮”,也是名贵的中草药。“其性微寒,味辛,无毒,入心、肝、肾三经,有散瘀血、清血、和血、止痛、通经之作用,还有降低血压、抗菌消炎之功效,久服可益身延寿。”《神农本草经》成书亦在秦汉,载药365种,其中已有“芍药”和“牡丹”的名录,都放在中品“草”之列。
明代《群芳谱》和清初《广群芳谱》都记载:芍药有“余容”、“铤”、“犁食”的别名,特别指出“一名将离”。这就回到了《韩诗》的注释,也就是说:《诗经》里的“勺药”就是“芍药”,只不过“勺药”还没有把“牡丹”分离出来。
“既生瑜,何生亮。”本来芍药队伍中有牡丹助阵,但牡丹一旦自立门户,被尊为“花王”,芍药就只能屈尊位列“花相”。每年春末夏初,牡丹花先期开放,轰动天下,享尽诗人赞誉。牡丹凋谢之后,芍药才能登场显示不逊于牡丹的美丽。有年“五一”去洛阳白马寺看牡丹,只见满园鲜花盛开,兴高采烈。当工作人员告知这是芍药,牡丹已经开败时,欢喜劲儿顿时减半,甚至有不值一来的念头。其实二者差别确实不大。怪不得秦观《春日五诗》中这样写:“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有了牡丹,芍药“含泪”;有了玫瑰,蔷薇“卧枝”。
秦观“含春泪”的句子可能有出处。唐代钱起有一首《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细读的确感人,远胜其他矫情之作。
唐宋诗词中咏芍药花的作品极丰,这里只引宋人朱继芳《咏贫女》:“灯下穿针影伴身,懒将心事诉诸亲;阿婆许嫁无消息,芍药花开又一春。”贫家女盼早出嫁,去年芍药花开时阿婆许诺了,迟迟不兑现,现在芍药花又开了仍无消息。
这两首咏芍药的诗都是有感而发,作品也就具有感染力。“感时花溅泪”,能引起读者共鸣的作品肯定是好作品。白居易《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晚年的白乐天颓废至极,老病缠身,见到残花产生“幻灭”意念也是正常。
芍药是草本,《郑虔胡本草》认为芍药如弱柳扶风般的少女,故有“没骨花”之称。其实芍药枝叶矫健、花朵挺拔,丝毫没有柔弱无骨的姿态。如果古人确有“立如芍药”之说,那么,牡丹就像坐在贵宾席上的淑女,大方矜持;芍药就像站在器械前准备体操比赛的女运动员,英姿勃发,活力四射。
[1]《诗经》里提到的花木名称:
花:荷华,荼,兰,勺药,英,菡萏,苕;
木:桃,甘棠,梅,唐棣,李,柏,棘,榛,桑,桐,梓,栗,竹,桧,芄兰,檀,舜华(木槿),扶苏,乔松,柳,枢,榆,栲,杻,漆,杜(赤棠树),苞栎(棠梨),苞棣,駮(梓榆),檖(山梨树),枌(白榆),栩(柞树),荍(锦葵),椒(花椒),杨,防(枋树),苌楚(猕猴桃),郁(李的一种,又名雀李、车李),薁(山葡萄),枣(酸枣),樗,棠棣(郁李),杞(枸杞),栲,楰(楸树),椅(山桐子),栩(栎树),穀,樗(臭椿),松,棫。
雨音读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