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是个好地方,桓温自姑孰北上,到此地可谓爱不释手,但问题也尾随而来,还是粮草。
华夏大地的水道在此处交汇,长江、淮水的直流如蛛网并错,四通八达,可若要往北,就得进入黄河。很尴尬,黄河泥沙俱下,绝非易于,后来南宋时,有一场端平入洛,就遭遇了蒙古人掘开黄河大堤的噩梦,全子才一行人顶着没颈的洪流艰难北进,染上一身疫病,不可谓不凄惨。桓温此行虽不至于面对洪泽四野的境地,但终归是逆流而上,淤塞的航道必须疏通。
黄河与淮河之间,以泗水为重,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的《江南方舆纪要序》中下过断语,对于南方政权而言,有江汉而无淮泗,国必弱;有淮泗而无江汉之上游,国必危。桓温命袁真占领河南荥阳附近的石门,引黄河入睢水,坐拥长江一线,又开辟淮泗,一手操控着南方朝廷命脉,不免感慨万端。他站在城楼遥望中原,有人化作土灰,有人留下骂名,白云苍狗,一时兴怀,于是他叹息:“神州沦陷,中原化为废墟,王衍等人难逃罪责。”
王衍就是王夷甫,与弟弟王澄俱是清谈大家,开浮华放诞之风,引领名士风流。
一旁的袁宏闻言皱眉,说:“国家命运本来就有兴有废,又怎能说是王衍等人的过错呢。”
桓温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从前刘表有一只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豆饼十倍于常牛,但载重走远路,还不如一只羸弱的母牛。魏武帝进入荆州,就把它杀了犒劳军士。”
满座骇然,噤若寒蝉,但袁宏不为所动。他有倚马疾书、顷刻千言的文采,后来又多次触怒桓温,但他对事不对人,与桓温虽有嫌隙但不至于生死相见。
航道是北伐不可怠慢的要点,桓温再引清水等多条支流入泗水,终于进入黄河,这一日,部下郗超前来觐见。郗超不无忧虑地提出漕运的困难,虽然现在勉强打通了曲折航道,可运输终究不利,若前燕坚壁清野、拒绝交战,极有可能后继乏力。他提议尽快登岸,倾全军之力直捣前燕国都邺城,若前燕投降最好,否则便战而胜之,即便对方拒战死守,我们也可以在周边地区征调军粮。
这个策略非常激进,力求一锤定音,也很符合桓温以往的作战风格,但这一次,桓温没有点头。于是郗超又给出了稳健的策略:守河屯粮,绝后顾之忧,等到明年夏季再继续北进。
史家对桓温没采纳郗超的建议深感扼腕,就像后世遗憾诸葛亮没有采纳魏延的建议直扑子午谷,桓温或许比着武侯稍逊,但他有着两次北伐的经验,思虑得其实很清楚。若用第一条策略决战邺城,前燕家大业大,不能彻底打垮就得面临四面合围,他已经吃过孤军深入的亏了,不想重蹈覆辙。第二条策略虽然稳妥,但前燕也就有了充足的备战时间,前行之路势必使成为攻坚之途。
所以他选择了稳扎稳打。郗超担忧入秋水量减少,更可能面临河水结冰,漕运断绝,桓温就命令袁真再开辟第二运输通道以备不时之需。六月下旬,他派檀玄攻取湖陆,生擒前燕宁东将军慕容忠,首站告捷。前燕遣慕容历领兵发动反击,被桓温大败于黄墟,两万步骑兵全军覆没,只剩将军慕容历一个人逃回邺城。紧接着拉开了正面战场,邓遐、朱序在前,桓温主力在后,面对燕将傅颜所领八万精兵,又在林渚大破强敌。与此同时,前燕高平太守徐翻更投降东晋,周边郡县,云合景从,纷纷叛投桓温。而前燕国军慕容暐调令兄长慕容臧率诸军抵抗,又被打得抱头鼠窜。
很痛苦,鲜卑人崛起于蒙古高原,自南下以来连连大捷,兵将之骁勇目所共见。他们扫清塞外,占据辽东,逐鹿中原,更给后赵的覆灭添了一把火,可如今面对着桓温的北伐军,竟如婴儿般孱弱。
而桓温不断摧营拔寨,得寸进尺,于七月与起兵响应的前燕兖州刺史孙元会和,屯兵枋头。前燕此时做了两手打算,一方面遣人向前秦求援,一方面则在惊惧中召开堂会,准备退回冰天雪地的辽东,退回关外故都龙城。
前秦非常明白前燕的感受,桓温第一次北伐,就带给过他们完全相同的恐惧。堂皇帝国,旦夕之间如破旧危宅,四面漏风,偏有暴雨骤至,山河社稷摇摇欲坠。此时站在苻坚身侧的正是与桓温擦肩而过的王猛,前燕开出了十分诱人的条件——割让虎牢关以西的大片领土,但苻坚不为所动。这就是报应吧?桓温第一次北伐前秦时,一度打到长安,而那时的前燕作壁上观,此时前燕也入熔炉,前秦一面忆苦思甜,一面幸灾乐祸。
除了王猛。
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抵抗桓温,又可顺势吃掉前燕的机会。他知道前燕最后的希望是什么,那场朝会,有人站出来言语铿锵地说,愿做最后一搏,可王猛知道,那个叫慕容垂的男人,遭遇了多少不公。
慕容俊、慕容恪、慕容垂三个人拉起了前燕的虎皮,慕容俊、慕容恪死后,慕容垂备受打压。他的功勋太昭著了,这位前燕将军领军之能享誉南北,生平大小战,未逢一败。如果他帮前燕解了覆国之急,是会重获权柄,还是更遭猜忌?
八月,苻坚派苟池及邓羌率步骑二万救援前燕。
桓温犹豫。
一路的胜况,步步为营,他本该高歌猛进,继续斩获更多战果,可他却在枋头,勒马不前。他进入前燕腹地越深,补给线路就越长,也越脆弱。袁真的第二条运输渠道仍未竣工,而他的对手却换成了声名远扬的慕容垂。前燕即将告破,举国之力系于慕容垂一身,而慕容垂却很清楚,东晋帝国,巴望着的是桓温的失败。一方是短暂的戮力同心,一方是绵延不断的暗中使绊子,酷暑将过,凉秋渐来。
桓温按兵不动,蛰伏等待着,他没与慕容垂交过手,他需要试探。可他等来的,却是接踵而来的噩耗。
由小规模的碰撞到稍进一步的阵战,桓温略吃了些小亏,他在琢磨慕容垂的破绽时,慕容垂却很清楚他的命门。战以正合,以奇胜,慕容垂缺少与桓温正面对垒的资本,但桓温客场作战,千言万语还是粮草二字。袁真的补给线路,是在谯国和梁国,意图开石门水道以通漕运。袁真早取下了二郡,但航道却迟迟无法开通。慕容垂在赌,就像当年的桓温一样。他赌桓温不敢冒进,所以从五万兵力中抽调一万五千人奔赴石门,断了第二航道的可能,又派五千骑兵绕行,切断了桓温的主要运输线路。他赌桓温吃亏之后又恼羞成怒,会选择冒进,所以他以一千人的溃败诱桓温入包围圈,一举解除邺城颓势。
如果这时候,有东晋将领领兵北上,驰援那条长长的后勤线,慕容垂会否算盘打空?
我们不好说,毕竟自东晋往枋头,转战千里,骑兵骚扰太容易。可至少,这样能让桓温不那么轻易地产生力竭之感。然而当北伐军逐渐丧失优势,困于枋头形同孤儿;当慕容垂派遣斥候,在桓温撤退路上的河流中放肆投毒;当秋寒来袭,北伐儿郎却身着单衣、粮草即将告罄;当前秦援军,马蹄正急……
东晋朝廷,始终无动于衷。
九月,丙申日,桓温下令退军。时年北方大旱,此时黄河、淮河已无法通航,桓温决定焚毁船只,抛弃辎重,循陆路南撤。
这是一场漫长的狩猎,补给线路有多长,撤退的路途就有多长,甚至更长。东晋以步卒居多,对步卒而言,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被骑兵追杀,何况这群骑兵的将领,是慕容垂。
离开邺城七百里,桓温终于放松警惕,加速南退,必经之路的襄邑,慕容垂追上了桓温,而在这里,已有慕容德所领的四千骑兵设伏。
惨绝人寰。
当桓温于措手不及中艰难领兵突围、留下三万余尸骸,心力交瘁的东晋将士又与驰援而到的前秦军队猝然交锋,万人殒命。
功名未成,白骨遍野,无人收。
不敢回头,有新鬼旧鬼齐哭;不敢前望,有孤儿寡母泪目。
沉沉暮色中,那张克复中原的大旗已成败革,秋风正紧,有苦嚎呻吟。桓温将罪责归于袁真,奏请将其革职,而此刻的朝廷,欢声笑语。
前燕呢?先前求援的应允沦为笑话,力挽狂澜的慕容垂成了权力的祭品,于是里应外合,王猛领兵伐灭前燕,慕容垂叛投苻坚麾下。
十一月二十五日,归来的桓温从袁真手里接管了豫州,长江一线的巴蜀、锦州、江州、豫州、扬州、徐州,曾是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的梦,此刻却真真实实地落入桓温的手中。
没人知道桓温的心情是如何,毕生功业毁丧,反而获得了几代人望而不可及的权势,真的开心吗?袁真不服朝廷判决,以寿春为据点叛乱,次年病逝,其子袁瑾继续与桓温周旋,被桓温踏平,但这能洗刷枋头之败的耻辱吗?
面北而听,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没能收拾旧河山,中原仍在敌手,桓温想要堂堂正正地接受禅让,到如今只能是一场空。他已经是六十老翁了,他还能再次北伐吗?若不能名正言顺,是不是就只能走那条他最不愿意走的道路?
不能流芳百世,那就应该,遗臭万年。
一个夜里,郗超留宿,他给桓温举了两个例子:夏朝的权臣伊尹放逐国君太甲,汉朝权臣霍光放逐昌邑王刘贺。
桓温霍然而起,二人话至深夜。
数日之后,一则消息传遍京城,说当今圣上司马奕有龙阳之好,皇子并非亲生,而是他的男宠秽乱后宫的孽种。坊间百姓炸开了锅,谁管是真是假,这个年代的皇帝,本就是大家调侃的谈资。紧接着,桓温领军来到建康,见太后褚蒜子。
他心中有没有愧疚呢?褚蒜子十八岁成为皇后,两年后丈夫去世,一岁多的儿子继位,三十七岁这年儿子病逝,侄子接管大宝,却沉迷仙法、服药过度,登基后只三年也一命呜呼。终于,司马奕坐到了这张龙椅上,褚蒜子再次垂帘听政,可她与那个傀儡皇帝何尝不是被权贵肆意摆布的工具?
桓温在佛堂外等待褚蒜子的答复,却忐忑不安,他的良心在煎熬。如果褚蒜子不同意废帝,他也许反而能逃避开道德的拷问,但同时他若再要废帝,就等同于乱臣贼子。
褚蒜子并没有推辞,十一月十五,太极殿,百官齐聚,皇帝落马。司马奕被贬为东海王,而桓温拥立了一个老熟人为新皇帝——那个温吞性子的司马昱。
当司马昱登上御座,桓温给他准备了一份发言稿,可司马昱一直在哭。
他或许无济世之才,但衷心可鉴。他与桓温早年私交不差,只是各在不同立场,他们曾经互相欣赏,此刻他却成为了桓温篡权的工具。
当年桓温与司马昱同乘一车,暗地里让人前后击鼓喊叫,仪仗受惊骚乱。司马昱穆然清恬,泰然自若,桓温叹道:“朝廷间故复有此贤。”
两人入朝列班,司马昱礼让桓温先行,桓温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司马昱回答:“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可如今,司马昱泪下数十行,桓温惊讶而无奈,不发一言而出。
司马奕、司马晞叛乱,桓温欲借机铲除司马宗室,司马昱面对他咄咄鄙人的态势,含泪叹息说:“如果晋朝帝气还在,你就按照前面的诏书执行;如果司马氏帝气已尽,干脆你来当皇帝!”
司马昱暗室独坐,召见桓温,桓温说:“上何在?”司马昱说:“某在斯。”
司马昱病重,一日一夜发四诏:“冀得相见。便来,便来!”
司马昱立遗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多么无奈,若他们不是在朝为官,也许能成为挚友吧?可即便到死,他们也未能善终。王坦之持诏入,撕掉了司马昱的遗诏,质问司马昱:“陛下怎么可以独断天下!”于是司马昱改诏令桓温辅政而非摄政。如果桓温无赖一些,干脆撕破脸皮,其实他早可以当皇帝,但他不愿意,也不敢。
良心有愧。他的父亲为国捐躯,是连袁宏也佩服的忠义之士,若他用这等粗暴手段强夺帝位,就真的只有遗臭万年。他终究不愿恃强凌弱,他还是想等着朝廷请他来做皇帝,可他算计了一辈子,却在王坦之这里遭遇了政坛的枋头之败。不愿落人口实,于是王图成空,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子嗣并无才能卓越之辈,即便当了皇帝,也只是自己过把瘾而已。
司马昱的儿子司马曜继位,改元宁康,二月,桓温入朝拜谒先皇陵墓。王坦之惊惧不已,认为桓温终于要强硬篡位,但谢安很冷静,与他共赴桓温宴席,并暗讽桓温埋伏在屏风后的士兵。
桓温大笑,对谢安他一向很有耐心,其实谢安很清楚,他这次来并不是什么篡权,只是来撒气的。人到暮年,许多执念也就幻灭,当然,也有许多执念更加坚牢。桓温来到司马昱的陵前,有些恍惚,神情委顿,他终究迫死了这个品行高洁的知交,还玷污了他一生自持的清名,他好像看到了司马昱的鬼魂,连连拱手施礼,喃喃自语:“臣不敢、臣不敢。”
拜陵之后,桓温忽染重疾。皇帝梦已破碎,弥留之际,他只想获得人臣的最高礼遇——加九锡。但他几乎把东晋所有的权贵都得罪完了,在谢安的主持下,他的九锡百般拖延。桓温在病榻等待着注定没有结果的荣膺,他的脑海中,往事如缕缕烟尘化作影像。他手握长剑,驰骋于沙场,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满头青丝还是两鬓斑白。他看见父亲桓彝卓尔不群立于宣城,却忽染满身血污,倒地不起。他又看见了,看见了司马昱,他于是说:“您以司马氏宗亲身份治理天下,辅佐皇上,不嫌弃我驽钝,让我掌管这些要务。况且没有跟随君王的人,谁去保卫王驾?表里相济,实深实重。”
司马昱笑着回答:“大司马遵循天人意志,协同神明大略,亲自率领王公们,恭敬地承受圣明之命。云雾既已扫除,皇室得以清明,就顾念于朕,继承弘大功业。即使是伊尹安定殷朝,博陆安定汉室,也无法超过。”
桓温笑了,口中咿呀着想要说些什么,而此刻建康城里,已给他准备好了谥号——宣武。
龙亢桓家,有亢龙桓温,他曾如潜龙在渊,终究成亢龙有悔。畸形的时代让他难偿夙愿,可一生三北伐,不负豪情,到底是传奇一生。
要要要,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赞赞赞赞赞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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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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