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故乡情
王志远
随夫回老家过年,乡里的年很热闹,饭桌上添足了鸡、鸭、鱼等各种美食的村民们,越来越重视精神生活。村民们自发请省秦剧团或定西市百花艺术团来村里唱戏,从正月十三开始,不分昼夜,连唱四天。
十里八乡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戏台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挤在人群中,并不看戏,只看台上唱戏的人,以及台下看戏的人。
突然,台上一声慷慨激昂又深沉哀婉的苦音腔,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掳了去。是《四郎探母》中四郎凄婉的唱段,忽然撞进心里,打了苞的思念,“嘭”的一声,开了花。
那是久违的唱腔,是父亲一生不舍的喜爱啊!似雷鸣,如闪电;似行云、如流水,那般高亢、激越,那般轻柔、温暖。
那个一直都安静地待在与我有关的各种表格的“籍贯”一览里,默默的守着我,被我忽视了很久,远在关山东麓的故乡——平凉华亭,陡然蹦了出来,心中漾满了敬重和歉疚。
那里是秦腔的故乡,是父亲的故乡。
那里有父亲的童年,有父亲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浓得化不开的乡音,有在外漂泊五十多年的父亲一生的牵挂和心痛。牵挂,故乡连绵起伏没有路的大山;牵挂,守着满山乌黑的煤炭,却一贫如洗的亲人们。心痛,倚门而望的老祖母,终究没能等到儿子的归来;心痛,山村的闭塞、蒙昧、落后与贫穷。唯有高亢激昂的秦腔,一直唱着,踏过千山万水,越过时空,在父亲心里绚丽多彩。
转头回眸,陌生而又熟悉的故乡,随着秦腔,带着诗意走来:梁峁起伏,群山逶迤,朝着太阳的山洼褶皱里。低低矮矮的祖屋,青色的瓦,黄泥的墙,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从各家门前路过,一闪身,不见了踪影。绵延的山地,犁铧走过,乌黑的煤炭探出脑袋,在阳光下眨巴着眼睛,打探外面的世界。
那一年,戏班进村,年少的父亲,在《八义图》《过玄关》委婉缠绵、如泣如诉的唱腔里立下誓言:好男儿志在四方。十七岁的父亲,在学堂,跟了师长去从军,将流着泪的祖母甩在身后,依然决然走出故乡,走向梦想。
二十九岁的父亲,跟着队伍进藏剿匪,苦学三个月,流利的藏语在谈判桌上力挫群雄,过硬的马术和得体周到的民俗礼仪,让对方措手不及的同时,心生敬畏,队伍顺利进藏。此举成为陪伴父亲一生的佳话。被高原这块神秘土地接纳的父亲,被藏乡人民敬重了一生的父亲,最终,没有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揣着他的秦腔,长眠于这块奉献了一生,热爱了一世的藏乡。
岁月,湮没了许多往事,永远都无法磨灭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80年代中期,为藏乡的建设忙碌了一辈子的父亲,终于退休了,他日日里捧着半导体收音机,沉迷于秦腔里。饭桌上,多了酒和秦腔,父亲啜饮着酒,讲《铡美案》《三滴血》《窦娥冤》,讲秦腔的好,讲故乡的好,讲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每次,讲到村口老祖母无望的等待,便黯然,醉倒在炕头。
那时,父亲在,一切的好都在。青春年少的我,心,似一颗透明的水晶球,纤尘不染,忙碌且快乐,从来不曾认真地听父亲讲故乡,讲秦腔,不曾探究,喜欢秦腔的父亲,为何最后总是醉倒在炕头,不曾关心,到底是秦腔醉了父亲,还是酒精醉了思乡的父亲。
曾经以为,父亲像故乡、像流传百年的秦腔一样,永远不老,在我身边,默默的关注我、陪伴我,四十年、五十年……一直到我觉醒。
不曾想,当我终于挤在藏乡看戏的人群里,再次目睹父亲一生喜爱的秦腔,终于读懂了父亲试图以一枚小小的邮票寄走的半生乡愁,试图以自己节衣缩食的节余来弥补对故乡亲人的思念,读懂了父亲一生不曾更改的乡音时,父亲离开我整整二十九年了。
故乡和父亲,与我成了天上的月亮,既使思念至心碎,脚步已无法靠近。二十九年的思念无法与父亲五十年的牵挂相比,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样的刻骨铭心。
然而,令人欣慰的是,如今的故乡通上了铁路,平凉华亭已成了闻名遐迩的“煤城瓷都”,是甘肃省唯一一个进入中国西部百强县的县市,华亭不仅是全省最大的煤、电、化、运一体化综合产业开发核心区和工业重镇,更是全国十三个产煤基地、西北三大产煤基地之一,也是陇东重要的能源供应与货运集散基地。故乡的曲子戏也被列入为全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始建于明朝的安口窑以“陇上窑”之名列入全国名窑……与时俱进的故乡,正迈着坚定的步伐,大踏步地走进一个崭新的时代,故乡亲人们的生活赛过芝麻开花,百年不老的秦腔越过千山万水,来丰富千里之外的藏乡百姓的生活,这一切都叫人心生欢喜。
故乡的好,我看见了,想必在天国的父亲也一定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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