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许宏：青铜文明的“全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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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大陆青铜潮传播  

在前面几讲中，我们讲解了二里头作为早期中国的证据。这些证据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青铜器。我们在前面的课程中也讲了，青铜时代意味着王朝礼制时代的到来，因此它可以作为二里头是否是最早的“中国”政治实体的标志。

冶金史专家都认为从二里头到二里岗，即便分属夏和商，它们在铸造青铜礼器的工艺上是一脉相承的。在中国历史上，有很多例子是落后者打败了有文化的、文明的族群，但到最后他们在文化上却被战败者同化了。我们都知道周比商要落后得多，它是从西北起来的。甚至二里头和二里岗之间，如果是夏商更替，一旦商人占领二里头这个地方，那么它马上就会先把能铸造铜器的这一批工匠带走，然后为他所用。二里头和郑州商城的铸铜作坊，可能就有这样的承继关系。二里头一开始铸造的青铜爵和鼎等礼器都不太大，但后来整个青铜文明加速度地往前走，直到殷墟和西周时期臻于鼎盛。相应地，这些青铜文化也有大幅度的扩散。

二里头文化的范围 

下面我们逐个拆开讲解上面的观点，我们先看看二里头文化的分布范围，它的东面是岳石文化。岳石文化是在山东龙山文化之后，分布于山东沿海地区的一支考古学文化，它与龙山文化的分布范围大致相同，由于岳石文化的存在，二里头文化没有能够进入山东地区，这是向东。在西北方向，二里头文化跨过了黄河，分布或者影响到了山西的南部，当时当地的陶寺文化宣告退出历史舞台。二里头文化向西则突破了函谷关进入了关中地区的东部，并与同时存在的甘肃青海地区的齐家文化发生了交流关系。

二里头文化向南的突进最令人瞩目，到达了长江中游的武汉一带，有学者认为这与早期王朝对于青铜原料的崛起有密切的关系。到了二里岗时期，中原文明就进一步向外扩张了，在长江中游，从二里头时期开始到商、西周、东周时期都有采矿遗存大量被发现。我们知道青铜并不是一种单一的金属，青铜器的制造运用的是金属冶炼史上最早的合金技术。要冶炼青铜必须以大量的铜矿为基础，加入锡或者铅，冶炼过程中还要精准地把握温度，最后才能制造青铜熔液。所以要生产出青铜器，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它需要非常复杂的工艺水平。

我们看看江西瑞昌铜岭采矿遗址，它服务于整个王朝的青铜需求。

 (江西瑞昌铜岭铜矿遗址)

我们可以放开视野来看看。在整个东亚大陆，北方青铜器文化是一个很大的概念，它是连接欧亚草原和中亚地区的非常繁盛的青铜文化。中间一个大圆圈是中原青铜文化，就是以青铜礼器为代表的这套东西。至于像四川的三星堆，大家可能特别感兴趣，里面有好多长得奇怪的人或神的样子，还有太阳神鸟的造型，而在当时的中原人看来应该是属于“非我族类”的，它们完全不见于中国古典文献，大家觉得不可思议。对于这种说法，中国台湾著名历史学家王明珂先生曾经有过研究。

（三星堆青铜鸟头）

王明珂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不同寻常、非常例外的例子，所谓“异例”，让我们反省为什么我们认为它是不同寻常的，你认为寻常的究竟是什么呢？成都平原的三星堆及金沙文化很明显具有中原文化因素，但同时又有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东西。有学者认为是从北方来的，还有学者认为应该是从云南甚至缅甸那边过来的，但是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考古学证据，总体上看，那边的青铜文化还是偏晚的，在相当于殷墟和西周时期才兴盛起来。

殷墟时期比较复杂，在好多地方向回收缩了，我们叫土著化。各个区域的土著势力开始增强，其实也是殷商文明影响的结果。虽然殷墟都邑文明高度发达，但是它所直接控制的地方缩小了，不过青铜礼器铸造技术外流，等于“泄密”了。包括四川的三星堆文化、长江中游地区和关中地区的土著文化也可以独立制造青铜礼器了。

这一下整个改变了东亚大陆的国际局势，中原青铜文化独霸一方的局面被打破，但实际上青铜文明也通过这种模仿使用得以扩散，可以说是“跟风”导致文明的扩散，这和现在我们吃肯德基、麦当劳，穿西服是一个道理。从以上的方面，我们可以看出来，二里头青铜时代的转变，使得整个中国的文明形态发生了转折。这是二里头之所以成为最早中国的最有力的证据。

青铜之路 

接下来，我们要讲讲，二里头的另外一个厉害之处：青铜之路。二里头是中国与世界联结的关键。

从龙山时代到殷墟时代，也即二里头前后一千多年时间里，我们意识到大量的外来因素开始进入中原腹地及其周边。先前讲了东亚大陆的青铜时代不早于公元前1700年，看看这些数据就知道这样一个时空差了。公元前10000年至前6000年前后，以地中海东岸为中心，现在的土耳其一直到伊拉克这一带有比较丰盛的冶铜遗存。然后往欧洲传播，而后大举地移向东亚，到了东亚就已经到了距公元前4000年前后了。

公元前2000年，左右青铜器在新疆地区就出现了。而到了甘青地区、北方地区、中原地区是在公元前1700年。二里头文化时期还没有到山东，而到了商前期，中原青铜文明进入山东地区，这是在公元前1400年前后。

在中国之外，朝鲜半岛和日本更是次生文明，青铜潮从西向东这么一点一点地演进，而中原是其中最重要的链条。

朝鲜半岛什么时候进入青铜时代？日本列岛呢？以前说的是战国时代。碳素测年，日本学者是越测越早，我们是越测越晚。有人说能不能上溯到西周时期，争议极大。日本的铜器和铁器是一起出来的。这就是非原生文明的特点，所以日本根本没有青铜时代，都是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传过去，一点点挤压过去的。山东地区在公元前1400年进入青铜时代，到了朝鲜半岛就远远晚于公元前1000年了，公元前500年、前300年才到了日本，由西向东的青铜潮的趋势非常明显。

从中国最早的金镶玉艺术品、二里头出土的嵌绿松石铜牌饰及其同类器可以看出来，出土这类金镶玉艺术品的考古学文化之间是有交流的，最初都认为二里头的铜牌饰是最早的，由此向外散播，影响到了三星堆以及甘肃地区，但最近有学者认为新疆地区的牌饰有可能是最早的，从新疆到了西北和西南地区，二里头是接收端，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种假说，但它提示的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

在这类问题上，我们的思维必须复杂化，不能说在中国出土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一定是我们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做的。二里头出土的中国最早的青铜战斧，一看就是北方草原风格的，它是怎么来的？不清楚。尤其是倒勾式的铜矛，在河南淅川下王岗出的，还有陕西的、安阳的，全是西北的，没有东南的。大家看看它的源头是哪儿？在欧亚草原和中亚地区，这类兵器已经非常发达了，时间偏早，它传到甘青地区，然后向中原地区传播，有这样一种可能的传播路线。

安阳殷墟发现了带有四条斜坡墓道的大墓、有大规模杀殉的习俗，而这些从来不见于温文尔雅的中原土著居民。我们把商王朝引为我们的祖先，但是那时是极其野蛮的，他们把羌人抓过来和牛羊一样圈养，就是为了杀殉。他们是哪儿来的，还是个谜。殷商文化有浓厚的北方文化因素，则是可以肯定的。

（武官村大墓中的殉葬人头骨）

海贝也是另外一个例子。传统上认为应该是东南沿海的东西，但是在整个长江流域没有发现一枚，最早是在甘肃青海地区的马家窑文化发现的，公元前3000年前后。它只产于台湾以南的南海和印度洋一带，很可能这类东西是从印度洋沿岸通过高加索翻山越岭地从中国的新疆、甘肃这么过来，向中原输入，物以稀为贵，到了东周地区成了货币。

除此之外，有学者对整个欧亚大陆青铜文明的态势做了梳理。西北地区的马家窑文化出土有青铜刀，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青铜刀出来以后的几百年又什么都没有了，而那时，欧亚草原青铜文化已经进入初始期的前段了。到了欧亚草原青铜文化初始期后段，比二里头还要早，在公元前2千纪初，欧亚草原的青铜文化已经呈星火燎原的态势了。二里头开始出来的时候，欧亚草原已经进入了青铜文化发达期的前段。所以整个东亚大陆青铜的动向应该是跟内亚地区密切相关的。

在那个时候，塞伊马-图尔宾诺现象已经大范围在欧亚大陆内陆地区形成了。吉林大学著名教授林沄先生有一个比喻，整个欧亚大陆内陆的青铜文化就像一个大漩涡，向外飞洒着飞沫，因此外围一些青铜文化的产生，跟这种向外飞溅的飞沫是有关系的，当然大量的细节还有待进一步探究。但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懂中国已经搞不清中国的问题了。从青铜时代开始，一直到500年前的大航海时代之前，西北地区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这就属于“一带一路”的组成部分。我们读西方学者编写的全球文明史，他们在欧亚大陆偏西的部分，已经敢于比较明确地画文化因素传播的线条了，但可以肯定东亚这一大片绝对不是空白，有待于中国学者在这片热土上通过自己的努力，提供最新的材料，参与最新的研究。我们也相信中国考古学提供的这些素材应该能够贡献于人类文明史的建构，甚至哲学社会科学一般法则的建构。

由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见，在丝绸之路之前，还存在一条连通中国与外部的青铜之路。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所显现的各种证据，正证明了这个观点：青铜催生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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