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强盗也能来当官
却说江苏徐州府砀山县,有一个坐地分赃的大盗,姓徐名大昭,外号活阎罗。手下有三百个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武艺精强,惯能出马的,为什么服这徐大照呢?因他义重如山,智谋出众,他说那家好劫,那样的客人抢了他不破案,百发百中,同伙里违背了他的指教,或是不听调度,必然失风。不是受了伤回来,就是被官兵捉了去,吃个几次苦头,这才佩服大昭的神算,死心塌地为他所用,立下重誓,宁绑上法场斩首,再不供出大昭。那四六分赃,是大昭定下来的规矩,三百个好汉都不敢欺他,照例提出来送到他府上。他还不要衣服首饰,须给他金银洋钱才没话说。大昭历年得了这些赃银,渐渐的小康营运起来,居然大富,有十几万家私。娶妻严氏,也是同业中人的女儿,有些拳脚功夫,外号叫做飞天夜叉,两口儿恩情很好。严氏劝丈夫道:“我们这个行业,原是没钱时做的,你有了这样家私,随便改行都可以过得日子。要不赶紧洗手,将来或是被人咬了一口,只怕性命难保。”大昭道:“我何尝不是这个念头,只是对不起众兄弟,我一朝撒手,他们肯饶了我么?”严氏道:“你为什么不分给他们些钱,让他们散去,你我把剩下的,运到别处去过日子。”这话倒提醒了大昭,就把从前收他们赃银的簿子取出来,仔细核算只有六万多银子,后来这七万多金,都是自己营运赚下来的。难为他竟舍得。次日,便齐集了三百个好汉道:“我要把赃银交还你们。洗手不做了。”众好汉道:“那可不成!你发了财要脱身,我们不服。”大昭道:“我不是背了你们去享福,我是要去捐官做的,做了官发了财,愿和众兄弟一同快话,我有什么不是处呢?”内中一个能言的强盗,叫做朱百舌,插嘴道:“徐大哥的话实在不错,如今做官的就是强盗,强盗为什么不好做官呢?我们这个行业,据我看来,也不是久计。仕官客商都说这条路走不得,绕道的绕道去了。我还听说河南要开铁路,这铁路一开,更没有人打这里经过,将来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不如做官的买卖好。我所以说徐大哥捐官的话,实在不错。”内中又有一个多疑的强盗,叫做柏不稳,接口道:“朱二哥的话,也靠不住。徐大哥一人做官,那里能养活我们这些人呢?”内中更有一个多谋的强盗叫做孔赛明,低头想了半天道:“我倒有条好计在此。”大家疑了神,欲听他的妙计。孔赛明背负着手,在屋里走了几个回旋,然后说道:“我知道的,做官是第一做知县,这衙门里,内而稿案以下,至于跟班打杂都好弄几文钱,外而书吏差役,弄得钱更多。但是换官不换他们的。然而也有法儿制服他们,依我的主意,有的是银子,我们索性多捐他几个大八成知县,选出缺来,每一个知县带他四五十位兄弟们去,把那县里百姓不心痛的钱,一古脑儿归到我兄弟们手里来,不好吗?”从人听了大喜,当下议定,选了朱百舌、孔赛明,还有四位都是精明强干的人,各人拿了一万银子捐官去。徐大昭是自己的银子捐官,不好和他罗唣,只派了十个强盗跟他去,随他派执事。大昭大喜,就叫这十个兄弟,押着银子,一路进京,首先上兑。
果然不上半年,选了福建龙岩州宁洋县一缺。大照大失所望,聚会了十家兄弟商议道:“这缺偏僻得极,料想不是好缺,我们赚不到若干银子,这便怎处?”十家兄弟都说:“管他好不好,放出手段来弄钱就是了,苦缺也会弄成了个好缺的。”大昭略略安心,一般领凭到省,竭见了上司,饬赴新任。大昭访请了一位弄钱好手的帐房,凡事和他商议而行,先把钱漕陋规打听明白,没甚出息。那帐房的姓余,表字有怀,献策道:“东翁若要弄钱,除非案桌上放活动性,自然钱来了。”大昭会意,就把带去的兄弟们挑一个做了稿案,其余管钱漕的,管监狱的,齐都派定了。放告三天,打官司的也不甚多。半月后,一家绅户报来一起盗案,请徐大老爷追赃。大昭接了这张呈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只得拿去请教刑名老夫子,老夫子念给他听,才知道这家姓柴,因强盗明火执杖撞进大门,劫去金子三十两,金首饰十二件,银酒杯、银碟子、银匙各十件,拷绸衣裤六身,纱衫四件,摹本缎袍褂两套,宁绸女外褂一件,洋绉红裙子一条,求你台缉盗追赃一大篇话。大昭怔了半天道:“他失窃干我甚事,难道我能保住这一县没有失窃的人家么?”老夫子道:“东翁切莫这般说,这是定例,民间出了劫案,干系都在州县官身上。缉获不着,就要丢官的。”大昭这才着急道:“叫我那里去捉强盗呢?”老夫子笑道:“用不着东翁自己去捉,只消严比捕快,自然就会破案了。”大昭得了主意,立刻坐堂,传齐捕快,限他们一天内缉获强盗。这个捕快头瞿老滑退下堂来,埋怨道:“大老爷很糊涂,那有一天工夫捉得着强盗的理。”班里的一干人都道:“这位大老爷不甚懂得做官,我们随他勒限去,只不理他便了。”老滑大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原来劫柴绅户的,正是他们朋友小七星子。这案老滑很沾了些油水,因小七星子是个著名大盗,一身好本领,不归老滑统辖,为朋友份上,才分给他十两金子的。他竖起一个指头,就够老滑这干人吃苦,明知道案是他做,却不敢惹他。
次日,徐大老爷又传捕快到堂,拍案大喝道:“我限你们一天捉的强盗呢,为什么还不捉来?”瞿老滑只是磕头道:“求大老爷宽限一天工夫,实在捉不到强盗。”徐大老爷大怒,喝叫打一千,只听得劈拍的声音极其响亮。那捕快头伏地呼痛。一会儿打完,徐大老爷又叫打一千,打得瞿老滑哼哼唧唧的,这才罢了。只见他拉好了裤子,跪上来听吩咐。徐大老爷又限他一天,务必要捉着强盗,若再捉不着,定然打断他的腿筋。说罢退堂,告知了刑名师爷。刑名师爷道:“打是打得好,但他们一伙的人打,不肯用力打的,二千板子也不过抵到三五十下罢了。”大昭大怒道:“这还了得。”匆匆的别了老夫子又去坐堂,传到捕班头,喝道:“你们作弊我岂不知,如今不用你们打,我来打。”把公案一拍,摘下帽子,脱下袍子,走下座来,叫人把捕头按下,举起板子乱打乱砍。打到一百下,果然皮肤泛青,那捕头一声儿都不哼。旁边闪过他一个跟班,就是他的兄弟们叫做吴福,禀道:“老爷歇歇儿气力,让小的来打罢。小的当过三年衙役,这事很内行的,乱打没用,手底须有些软硬功夫,才能叫他疼痛哩。”大昭深信不疑道:“很好很好,你去打。”吴福叫人把尿浸稻草预备好了,那捕快头吓得浑身乱抖,哀告道:“大老爷限小的三天,一准捉得住强盗。那时捉不住,再打小的罢。”徐大老爷道:“只准一天。”瞿捕头不敢答应,只得由他打去。这吴福的板子果然极有功夫,打到五十下,那瞿捕头已经极声呼唤,到三百下,他就晕了过去。吴福叫人把尿浸的稻草铺在他腿上。半晌醒过来,徐大老爷又叫再打。瞿捕头道:“再打就没命了,饶了小的,明天就去捉强盗罢。”徐大老爷道:“既如此,限你明天晚上把强盗捉来,捉不来时,照这样打三千板子。”瞿捕头叩头下去,担了一天心事,自己是不能转动的了,只得叫他手下人等出去巡逻,遇有形迹可疑的主儿,捉他一个来顶替罢,顶过这头阵儿以后再说。他手下捕役出去巡逻不提。
再说龙岩出一种素心兰,是到处驰名的。宁洋也出些兰草,因土人很喜种兰,出了好兰草,便挑到城里去卖。一家靠着虎符岩左近住家的,姓林名际涵,世代务农为业,到这际涵手里,勤俭积下来的家私也有千来吊钱,山田二百亩,很够吃饭。际涵虽说有钱,他却勤力惯的,一般也种兰草,也挑到城里去卖。这天卖兰回来,路上捡着一只银酒杯,十分得意,想拿回去配个座子,做个水盅儿插兰花。一路拿着尽看,觌面撞见两上捕快,一把扭住,拉到捕头家里。捕头道:“你还是要死,还是要活?”际涵道:“我好好的一个安分良民,为什么要死?”捕头道:“你还说安分么,你手里的杯子是那里来的?”际涵道:“这是路上捡着的。”捕头哼了一声,吩咐拉到堂上去。宁洋百姓怕的是见官,见到官没好处的份儿多些。际涵十分着急,再三哀告情愿花钱。捕头那里答应,听他一口土话,正好做弄他哩。便道:“你要指望活命,回来见了大老爷,须听我的话,我叫你怎样做手势你便怎样做。你的话,大老爷是不懂的,大老爷的话你也不懂,只我们懂得来。我总不叫你吃苦头就是了。”一路吩咐他,已经走到县衙前,瞿老滑就合书吏等这一干人打了招呼,这才投进去,说强盗捉到了。徐大老爷坐了大堂,瞿捕头牵着林际涵上堂。徐大老爷问他道:“柴家的那起案子是你做的么?”际涵果然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姓的林么?”际涵点点头。徐大老爷知道这桩案子是他做的了,又问道:“你拿了他多少金子?”际涵又不懂,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一顿吃几碗饭?”际涵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说吃三碗饭,徐大老爷却以为他说拿了三十两金子,又问道:“还拿了几件金首饰,几件衣服呢?”瞿捕头说:“大老爷问你乡下到城里有多少路呢?你做手势罢。”际涵又把三个指头一伸,又两只手合拢来伸了六个指头。徐大老爷见他比的数儿,又合了柴家失单,就问道:“你劫的这些赃物还有没有?”瞿捕头呆了一呆道:“大老爷问你打劫过人家没有?”际涵只是摇头。徐大老爷道:“你这些赃物那里去了,还有存下的么?”瞿捕头道:“大老爷问你打从那一头来的?”际涵向东把手一指,意思说是打从东面儿来的。徐大老爷不懂,瞿捕头和际涵咕噜几句道:“他说是卖给一个东面儿来的客商的。”瞿捕头又向际涵讨出那只银酒杯,呈给徐大老爷,破了案,再没这般肯认的,到底宁洋人来得爽快。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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