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丁立梅

胭脂 丁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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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丁立梅
突然听到“胭脂”这个名,我的心里,陡地吃了一惊。
是唤一个湿软的女子,她有着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生在江南烟雨的小巷里,暗香浮动,摇曳生姿。又或是,古有女子,对镜理红妆,是“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是“玉面耶溪女,青娥红粉妆”,一一这里的“红”,就是胭脂。素手纤纤,在胭脂盒内蘸取一点,拍在腮上,女子的脸,立即艳若桃花。
彼时,夕照满天,我正弯腰,在细细打量一丛花。那是块拆迁地,断壁残垣处,它开得勃勃生机,喜庆热闹,全然不理周遭一片瓦砾倾轧。紫红的一朵朵,昂昂然,有股不屈不挠的架势。在我是旧相识。只没想到,阔别多年,会在城里与它不期而遇。
一遛狗的老先生路过,以为我不识此花,随口告诉我,是胭脂啊。因他这一说,我认定他是个文化人。我用微笑向他致意,颔首谢过,却在心里翻江倒海。它居然有这么个香艳的名字。
童年的乡下,家家都有这么一大丛胭脂花,长在厨房门口。仿佛它生来就派长在那儿,是乡村应有的模样。像屋后面有河,弯弯的田埂边开野花。像屋顶上歇着无数的雀,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
它在傍晚开,早上合,和月亮一起盛放,和星星们一起旖旎,它是夜的精灵。一-我的乡亲远没这么抒情,在他们眼里,天地万物,都是本来的样子,鱼在河里游,鸟在天上飞,没什么可奇怪的。家家做晚饭不看钟点,只要瞟一眼厨房门口的花就是了。哦,晚婆娘花开了,该做晚饭了,他们自言自语。
对,他们叫它,晚婆娘花。是勤恳持家的小主妇,夜幕降临了,还不肯歇息,纳鞋打粮,为一家人的生计打拼,直到月亮累弯了腰,花儿也要睡了。
断指七爷的家门口,也长着这么一大蓬胭脂花。七爷的断指,说是打仗时打掉的。激战中,他用手去挡子弹,子弹一下子削去了他四根手指。我们小孩子好奇,问他,七爷,你真打过仗么?七爷从鼻孔里“哧”出一声,不搭理我们,自去喝他的老酒。一桌一椅,一人一壶,斟满一个夕阳。鸟雀声稠密,一旁的胭脂花,开得沸沸扬扬。
我们傻傻看着,被眼前景怔得无话可说。这时,突然听到七爷幽幽吐出一句,嘁,我跨过鸭绿江时,你们这些小毛头还不知在哪片草叶上飘呐。我们不懂什么鸭绿江,但从他的神态上,肯定了他果真是打过仗的,心里便把他当英雄崇拜。村里人也都这么崇拜着,对他尊重有加。他无后,孤身一人,住两间茅棚,极少种地,家里却从不缺吃的。谁家新打了粮,有了时令蔬菜,都给他送。我受母亲委托,曾给他送过扁豆。这任务让我觉得光荣,小篮子提着,全是新摘下来的扁豆,散发出一缕一缕清香的味道。他收下扁豆,叫我好姑娘,在空篮子里放上两块糖,说,替我谢谢你妈妈。他这么一说,我便高兴得不得了。有糖吃自然高兴,还有他谦和的语气,也让我莫名开心。
一年一年的,村庄见老了,七爷却不见老。前几年我回乡遇见,他还是那般样子,八九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一顿还能喝掉半斤酒。全村人都把他当老佛爷了,家家有事,他都是座上客。他的房子村人们给新修了,小瓦盖顶,门窗结实。只遗憾着,
门前不见了胭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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