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赴席这一天,润之、敏之照例是洋装,梅丽和小怜却穿极华丽的夏衣,四人分坐着两辆汽车到京华饭店来。这时贺梦雄、毕云波所请的男女来宾,已到了十之七八,不用说,那柳春江君早已驾临。他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在座。在旁人看来,以为他很欢喜。而在他自己,却是心里总像有桩什么事未解决的一般,而又说不出来,是有一桩什么事未曾解决。及至见了四位女宾进门,穿着光耀夺目的衣服,香风袭人,早已眼花缭乱。再仔细一看,自己脑筋中所印下的幻影,已经娉娉婷婷,真个走在眼前,那一颗心,就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就是自己的呼吸,也显着很是短促。在这一刹那间,自己不知身置何所?那新来的几位女宾,已和在座的宾客一一周旋。有认得的,自然各点首微笑为礼。彼此不认得的,就有主人翁从中介绍。在这介绍之下,四位小姐不觉已走近柳春江的座位。柳春江好像有鬼使神差让他站起来,早是迎面立在来宾之前。毕云波便挨着次序,给他介绍道:“这是金敏之小姐,这是金润之小姐,这是金梅丽小姐……”柳春江不等她说到这是金晓莲小姐,已经红了脸。同时小怜也是很难为情的。但大家都极力镇静着,照例各点了一下头。敏之听到柳春江姓柳,便问道:“有一位在美国圣耶露大学的密斯柳,认识吗?”柳春江道:“她叫什么名字?”敏之道:“叫柳依兰吧?我记不清楚了。”柳春江笑道:“那就是二家姊。”敏之笑道:“怪道呢,和密斯脱柳竟有一些相像。”大家谈着话,不觉就在一起坐下了。柳春江依次谈话,说到了梅丽,笑道:“那天夏家的喜事,密斯金受累了。”梅丽道:“怎么着?那天密斯脱柳也在那儿吗?”柳春江道:“是的,我也在那儿。”小怜生怕他提到那天的事,便回过脸去和敏之说话道:“你不说那魏小姐也会来吗,怎么没有看见?”柳春江道:“这边主人翁,本也打算约她新夫妇二位的。后来一打听,他们前天已经到北戴河度蜜月去了。”敏之笑道:“这热天旅行,沿着海往北走,这是最好的,既不干燥,又很凉快。”柳春江道:“尤其是蜜月旅行,以北戴河这种地方为最合宜了。”说时,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小怜那方射了过去。敏之、润之都是西洋留学生,当然对于这种话不很介意。梅丽又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机械作用。这其间只有小怜和柳春江有那一层通信的关系,和他坐在一起,也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意味,总觉得不很安适。可是虽然这样,若说要想避坐到一边去,也觉不妥。这时柳春江说到度蜜月,目光又向这边射来,真个不好意思,低了头抽出手绢揩了一揩脸。及至抬起头来,柳春江的目光,还是射向这边,小怜未免怔怔地望着人,也就微微一笑。不笑犹可,这一笑,逼着柳春江不得不笑。光是笑,不找一句话说,又未免成了一个傻子。急于要找几句话和人谈谈才好,百忙中,又找不出相当的话来,便只得用了一件极不相干的事问小怜道:“暑假的日期,真是太长,密斯金现在补习什么功课?”小怜心里想着,我冒充小姐,我还要冒充女学生,我要答应他的话,我可屈心。但是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能不说,只得笑道:“没有补习什么,不过看看闲书罢了。”柳春江道:“是的,夏天的日子太长,看小说却是一个消遣的法子。密斯金现在看的是哪一种小说?”小怜笑道:“也就是些旧小说。”柳春江道:“是的,还是中国的旧小说看着有些趣味。密斯金看哪一类的旧小说?”小怜道:“无非是《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柳春江道:“是啊,《红楼梦》的书太好了。我是就爱看这部书。”说时,把脸朝着敏之,笑道:“西洋小说,可找不到这样几百万言伟大的著作。”敏之道:“是的,可是西洋人作小说,和中国人作小说有些不同:中国人作小说喜欢包罗万象,西洋小说,一部书不过一件事。”柳春江笑道:“从新大陆回来的人,究竟不同,随便谈话,都有很精深的学问在内。”敏之笑道:“不要客气吧。到外国去不过是空走一趟,什么也没有得着。”大家先是谦逊了一阵,后来也就随便谈话了。柳春江说话,却不时地注意小怜身上,偏是小怜心虚,又有些闪避的意味。敏之、润之姊妹俩,年事已长,又是欧美留学生,对于男子们求恋的情形,不说身经目睹,真也耳熟能详。她俩看见这种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敏之走开,似乎要去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润之也就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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