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
春江先生大鉴:你的来信,太客气了。我在此处是寄住的性质,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交际。先生请约为朋友,我不敢高攀。望彼此尊重,以后千万不必来信,免生是非。专此奉复。
小怜将信写完,便藏在身上。上午的时候,假装出去上绒线店买化妆品,便将这信扔在路旁的信筒子里了。在她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封信去,柳春江决计不会再来缠扰的。不料她的信中,“只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一句话,越惹着柳春江起了一番怜香惜玉之意。以为这样一个好女子,难道也和林黛玉一般,寄居在贾府吗?可惜自己和金家没有什么渊源,对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若是专门去调查,事涉闺闼,又怕引起人家疑心,竟万分为难起来。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妙计。后来他想,或者冒险写一封信去,不写自己姓名不要紧。可是又怕连累金晓莲女士。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余健儿说过,贺梦雄的未婚妻毕女士和金家认识,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我何妨托余健儿去给我调查一下。主意想定,便到余健儿家里来。
这余健儿也是个公子哥儿。他的祖父,在前清有汗马功劳,是中兴时代一个儒将,死后追封为文介公。他父亲排行最小,还赶上余荫,做了一任封疆大吏,又调做外交官。这位余先生,单名一个正字,虽然也有几房姬妾,无奈都是瓦窑,左一个千金右一个千金,余先生弄了大半生瓦窑。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一位少爷。在余先生,这时合了有子万事足那个条件,对于这少爷是怎样的疼爱,也就无待赘言。不过这少爷因为疼爱太过,遇事都有人扶持,竟弄成一个娟如好女、弱不禁风的态度。余先生到底是外交官,有些洋劲,觉得这样疼爱非把儿子弄成废物不可。于是特意为他取字健儿,打破富贵人家请西席去家里教子弟的恶习,一到十岁,就让他进学校读书。家里又安置各种运动器具,让他学习各种运动。这样一来,才把余健儿见人先红脸的毛病治好。可是他依旧是斯文一脉,不喜运动。余先生没法,不许他穿长衣,非制服即西服,要纠正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这件事,倒是很合少年的时髦嗜好。时光容易,余健儿慢慢升到大学。国文固然不过清通而已。英文却早登峰造极,现在在做进一步的学问,读拉丁文和研究外国诗歌啦。凭他这个模样儿,加上上等门第,大学生的身份,要算一个九成的人才了。他所进的,是外国人办的大学,男女是很不分界限的。许多女生都未免加以注意。可是在余健儿心里却没有一个中意的。因此,同学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玉面菩萨。可是在余健儿也未尝无意,只是找不到合意的人儿罢了。因此,便瞒着父亲,稍稍涉足交际之场,以为在这里面,或者可以找到如意的人。所以交际场中,又新认识不少的朋友。柳春江本是同学,而且又同时出入交际场中,于是两个的交情,比较还不错,有什么知心话,彼此也可以说。
这天柳春江特意来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来了?”余健儿道:“无头无绪,我怎样猜呢?你必得给我一点线索,我才好着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两天新发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场。”余健儿哪里记得夏家信口开河的几句笑话,猜了几样都没有猜着。柳春江道:“那天你还说了呢,可以给我想法子呢,怎样倒忘了?”余健儿道:“是哪一天说的话?我真想不起来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说不知道呢,夏家礼堂上一幕,你会不记得吗?”余健儿笑道:“嗬!我想起来了,你真个想吃天鹅肉吗?”柳春江道:“你先别问我是不是癞蛤蟆,你看我这东西。”说时便将小怜给他的一封信交给余健儿看。余健儿将信纸信封仔细看了几遍,又把信封上邮政局盖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样得到这好的成绩?佩服佩服!”柳春江于是一字不瞒地把他通信的经过说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余健儿笑道:“我看你这样子,真个有些疯魔了。怎么着,要我给你做红娘吗?我怎样有那种资格。”柳春江道:“当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说密斯脱贺的爱人,和金家认识吗?你可否去对密斯脱贺说一说,请密斯毕调查一下。”余健儿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现在你托我,我又托贺梦雄,贺梦雄又托密斯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样使得?”柳春江道:“有什么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么违礼犯法的事,不过打听打听她究竟和金家是什么关系罢了。打听明白了,我自用正当的手续去进行。就是旧式婚姻,男女双方,也免不了一番打听啦,这有什么使不得?”余健儿道:“你虽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滥。岂有一面之交,就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个菩萨。古人相逢顷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于是笑着念词道:“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余健儿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说越疯了。说我是可以和你去说,真个有一线之希望,你怎样地谢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都可以办。”余健儿道:“我要你送我一架钢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这么大的礼,那还了得?”余健儿道:“你不说是只要力量所能办的,就可以吗?难道你买一架钢琴还买不起不成?”柳春江道:“买是买得出来,可是这个礼……”说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将脚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绍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钢琴,那很不算什么。”余健儿笑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后,你等着回信吧,我余某人也不乘人于危,敲你这大竹杠。无论如何,后天回信,你请我吃一餐小馆子吧。”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极了。就是那么说,你无论指定哪一家馆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请客费。”余健儿道:“二十元,你就以为多吗?”柳春江道:“不知道你请多少客?若是不大请客的话,我想总够了。”余健儿道:“我们两人对酌,那有什么趣味?自然要请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为难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应就是。”余健儿见他说出这可怜的话,这才不再为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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