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与天才
作者:张长
"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小提琴大师,音乐史上最杰出的演奏家之一。"我同意对帕格尼尼的这个评语,因为它准确、科学而人性化。历史上对帕格尼尼还有两个评语:一说他是"魔鬼",一说他是"天才"。
我最先听到帕格尼尼的名字便是和"魔鬼"联系在一起的。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1960年,在西双版纳的一个边境小镇,时月色朦胧,我和一个昆明"下放"到边寨的小提琴手 正穿过一片阴森的榕树林子,他和我谈起他的小提琴,谈起一个旧社会在昆明街头拉小提琴的流浪艺人,"他叫雷满天,就像帕格尼尼。"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帕格尼尼"这个名字。据他说,帕格尼尼有一首小提琴曲叫《魔鬼的颤音》,很恐怖,叫人毛骨悚然。我请他哪一天拉给我听,他不敢。不知是因为怕吓了我,或是那种年代谁也不敢拉这种"资产阶级"的东西?不过现在我更多相信他是不会拉。因为他连曲作者都搞错了,这是意大利另一个作曲家塔蒂尼的作品。当然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感谢他的是,在那种年代、环境都极不协调的情况下,他居然提到了这怪诞的话题,使我后来一听到帕格尼尼就想到魔鬼,想到朦胧的月光下那阴森的榕树林子,并且再也忘不掉了。
实际上这个朋友把塔蒂尼当帕格尼尼是歪打正着。因为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技法最适合演奏《魔鬼的颤音》这一类曲子,遗憾的是当代人无法听到他的演奏,但我敢说那是一种无可效仿的声音。这个生于意大利热那亚的大师 在世时,足迹遍及全国以至法、奥、德、英、捷诸国。几乎所有的欧洲文学艺术大师如大仲马、司汤达、巴尔扎克、肖邦、舒曼、门德尔松……都听过他的演奏并为之倾倒。歌德评价他"在琴弦上展现了火一样的灵魂"。巴黎人为他的琴声陶醉,忘记了当时正在流行的霍乱。在维也纳,一个盲人听到他的琴声,以为是一个乐队在演奏,当得知这只是一个叫帕格尼尼的意大利人用一把小提琴奏出这些声音时,盲人大叫一声:"这是个魔鬼!"吓得落荒而逃。此后欧洲便传言帕格尼尼所使用的那把小提琴的弦是用他的情妇的肠子制成,并由魔鬼教授他演奏技巧的。这个说法一时间在欧洲各国不胫而走,后来不仅成了一种心理上的暗示,使得他的琴声似乎真的有了一种超自然力。更悲哀的现实是,这位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大师也因此死无葬身之地——意大利教会一直拒绝这个"地狱之子"进入教堂墓地。他的遗体因之先后搬迁了8次,一直到他死后86年的1926年,教会才同意把他安葬在故乡热那亚。"魔鬼"之说居然流行了近一个世纪。
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把帕格尼尼神秘化的评说少了,对他小提琴演奏上 炉火纯青的精湛功夫和技巧上的创新则是一种公认的"盖棺论定"。不少演奏家、作曲家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而天才在世时生活又都是很不幸的。苦难成就了天才,似乎也成了一种规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中国这样的例子不少,在西方也不止帕格尼尼一个。4岁时一场麻疹差点要了帕格尼尼的命,7岁时患了严重的肺炎,用放血疗法得以痊愈,46岁时因口腔疾病牙齿全部松动脱落。此后又饱受眼疾折磨,50岁后因喉结核 失语,成了哑巴,靠儿子看他的口型解释他的意思。喉结核很快成了肺结核,终于在57岁一次练琴时剧烈咳嗽,咯血而死。直到这时,他左手的琴和右手的弓才相继垂落。
帕格尼尼8岁时就会作曲,父亲发现他的天赋,送他进了音乐学校学作曲。帕格尼尼不需要那些枯燥的作曲理论、谱纸和鹅毛笔,他只凭心中出现的几个旋律,就能在小提琴上把它演绎、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弓和弦碰在一起就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想怎么拉就怎么拉。一段段尽情宣泄的华彩出现了,一声声闻所未闻的乐音震颤了,他先是发明了以左手轻触琴弦,弹出哨笛声音的二重奏法技巧,接着又玩出以右手拿弓,辅以左手指 弹奏的技法。在一次演奏会上,他甚至有意弄断了他那把瓜尔内里家族制造的小提琴的三根弦,用剩下的一根演奏完后面技巧更难的曲子。传说他曾和人打赌:只消脱下一只皮鞋,在鞋底绷上一根弦,照样可以奏出美妙的旋律。结果赢家是他。改变和发明小提琴演奏技巧的这个魔鬼——准确地说这个天才便这样出现了。而且应该说"天才出自勤奋"这一说法起码有一半在帕格尼尼身上是得到印证的:他的弓如果不是那样无休无止地碰击琴弦(哪怕在一只皮鞋上),心里涌动着的那些美妙旋律就无法变成悦耳的声音。按我们今天时尚的说法,这叫"敬业精神",任何一个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人首先都必须有这种敬业精神。因之"魔鬼"、"天才"的帕格尼尼,仍是一个人,一个有着高度敬业精神的人。并且人所具有的 他都有:情感丰富细腻,行为怪诞不经,命运多灾多难。他喜欢女人,一生中曾与五个女人有染。拿破仑的妹妹伊莉沙更是对他恩宠有加。可他更喜欢成熟的女人,他使出拿手绝活,写了一首只用两根弦演奏的小提琴曲《爱情的一幕》献给一个不知名的贵妇。在追逐异性时帕格尼尼是一个正常的、有丰富情感的艺术家。对朋友他也非常仗义,当他得知柏辽兹生活拮据,一出手就给了他20万法郎。可帕格尼尼只要一想到赌博,就像变了个人。此时他会吝啬得一张张地去监督和核对演出门票,演出一结束,就带上全部收入进了赌场。一旦赢了钱,又会把它花在美酒和女人身上。反反复复,成了恶习,最终嗜赌如命。晚年他甚至想自己开个赌场,以满足随时发作的赌瘾,只是因为警察局不给办营业执照才告吹。
这就是帕格尼尼,集人的优秀品质与恶行于一身的帕格尼尼。听他那几首只在一根弦上演奏的高难度乐曲,如《军队奏鸣曲》、《拿破仑奏鸣曲》和《摩西主题变奏曲》时,你不得不叹服这个"魔鬼"、"天才",他在小提琴演奏技巧上的发明、创新使他成了后来技巧派演奏家追求的极致。而能够全部演奏和录制帕格尼尼六首小提琴协奏曲和其他作品的小提琴家,迄今为止 只有世界著名小提琴家阿卡多一人。帕格尼尼难矣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小提琴演奏技巧而言,帕格尼尼是迄今尚未逾越的高峰。诚然他也是作曲家,然而后人对他的作品评价 仅仅是"创作乐思不羁,富于即兴性,旋律灵活流畅,转调大胆自然"。听听他较有代表性的《降 E 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就觉得无论在哲学内涵、思想深度、气魄等等方面,都无法与贝多芬等一些大师相比。
我在想,贝多芬之所以是贝多芬,是他的性格使然;帕格尼尼之所以是帕格尼尼,亦是他的性格使然。文如其人,乐亦如其人。人是千差万别的,人性更是复杂的,特异的禀赋与个性于艺术家就会产生风格特异的作品,艺术上的光怪陆离正是艺术家个性的千变万化所致,而社会纷繁复杂的一切正是因为人性的千差万别。设想艺术甚至人本身也像工业产品一样在流水线上按统一标准生产出来,那将是一个多么荒谬、滑稽的世界。
最佳与最差的 铸成了历史,平庸之辈则繁衍种族,这似乎是人类发展的一种规律。不管帕格尼尼人格上如何分裂,他被载入史册 证明他仍是人类中最佳的那一种。
(鲍利霞摘自《人民日报》,本刊改题并有删节,戴晓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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