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位身着红色短款羽绒服,眼带笑意,和蔼可亲的中年人走到我们面前。他就是本次的采访对象,河南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儿童文学作家、民俗学家孟宪明。
孟宪明深耕儿童文学与民俗研究,其关于儿童文学的观点,如“神性”“童心”“平视”等,对当下儿童文学创作者仍有很大裨益;而“专注”“宏观视野”“创新想象”则是所有诗人、作家想要创作出佳作的不二法门;无论是中医也好、中国上古神话也好、民俗也好,都是一脉传承的传统文化,取其精华、舍弃糟粕、传承创新,是不变的主旋律。
以下为孟宪明自述。
一只鸟能飞到天上去,不是因为它想飞,而是因为它会飞
我写儿童文学,不是我想写,主要是我会写
小时候,一到冬天村里农闲,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一旦来了说书的,不管是瞎子还是瘸子,或者就一个人夹着个小鼓,有时连鼓槌都没有,从棉柴垛上拿个棉花枝就开始唱。我们生产队的老百姓就会像过节一样,围过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听,谁也不觉得冷了。我一听不打紧,听得心痒痒,总感觉脑子里有东西向往外冒,想给人说。
一只鸟能飞到天上去,不是因为它想飞,而是因为它会飞;我写儿童文学,不是我想写,主要是我会写。但刚开始也不是会写,而是会说,说着说着,就会写了。
我小时候就是孩子王,小伙伴们都喜欢跟我玩,觉得我有想法,有意思。
三年级的时候我看了一本小说叫《烈火金刚》,然后就开始给小伙伴们讲,一讲就讲了一两年,虽然可能是重复的内容,但孩子不怕重复,你重复了他还听。
后来我就发现自己有这个才能,能把一个事情讲得有意思。我就来兴趣了,一有空了就把小伙伴们召集在一起,他们乐意听,我乐意讲,一拍即合。
我们常常一到吃了午饭,就挎个篮子到野外去,我奶奶在后边追着,担心天热我们跑出毛病,还说地里有鬼。但我们还是跑到大河边儿,河堤下有阴凉的地方,几个孩子背靠着墙就开始讲。
这一讲就是一个下午,等到日落西山,我们才发现篮子里还没有草,就很紧张。天黑了就赶紧每人挎个篮子去薅草。这个时候大家都提议先给我一把草,然后他们再薅自己的草,所以常常是我还没开始,篮子就被填满了,这是他们给我的酬劳。
后来高中毕业后我当老师,我们学校300多个孩子都听我讲故事,我走到哪他们跟到哪,下课了孩子把门锁住不让走,要接着听我讲。这时候我19岁,字儿不说出来了,想写出来,于是就开始了我的儿童文学创作之路。
记者观察:这种长期的复述、续写实践,不仅锤炼了孟宪明的语言表达能力,更培养了他对故事结构的敏锐感知和构建能力;儿童时期的叙事活动是认知发展和社会交往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讲述故事,儿童能够探索世界、理解他人,并在想象中构建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每个人都存在天赋,找到合适自己的那条路,深耕下去,往往能走得更稳,更远。
儿童文学主要写人的神性
成人文学主要写人的人性
我认为儿童文学作家和成人文学作家不一样,我也写成人作品,像《大国医》。儿童文学能从文学里独立出来,因为它面对的读者是孩子,而且儿童文学还分低幼文学和少年儿童文学,孩子从0岁到15岁之间变化很大,给不同年龄孩子讲的故事是不同的,所以儿童拥有自己很独特的东西。
我认为人有五性,即神性、人性、魔性、鬼性、兽性。儿童文学其实就写神性,另外四个不牵扯。我多少年的体会就是,儿童文学里有“毒”,不会成为名著,这里的“毒”是指那些我们不愿意让孩子看的内容;成人文学无“毒”不名著,这里的“毒”可以解释为如果没有那些成人的内容,成不了名著。
我写儿童文学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我能跟孩子平视地交流。我写过一个作品叫《念书的孩子》,拍成电影后在美国得了奖,颁奖会上300个人看电影,感动得稀里哗啦,像在暗夜里偷吃西瓜一样,只听见声音看不见怎么吃的。他们激动得要给我筹钱拍第二部,因为电影结尾没有告诉他们结局,他们提议现场募捐,我告诉他们投资方来了,明年这个时候会带着第二部来回答大家,全场鼓掌。
后来我带着这个片子和小说到了欧洲,在丹麦的一个教室里,40多个日本人、20多个中国人、20来个丹麦人一起看《念书的孩子》,看完后搞研讨,他们一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说明真正有共识性、有普世价值的是情感,儿童文学更容易接近这种情感。
记者观察:神性,即纯、善、真、美、诚的一面;人性不止包含这些,还有这些的反面。神性是高高在上的、纯粹无害的,人性是复杂而不可测的。
这本书融入了科学意识、现代精神;写“给予孩子”的,而不是“关于孩子”的
关照儿童心理、儿童审美,这些很重要
我的小说《双筒望远镜》用他们评论我的话说,好看,充满了想象力,还有永不疲倦的好奇心。我写《双筒望远镜》的时候,我的孩子读五年级,他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我的灵感。
比如有个小男孩踢球,皮球掉到阿姨洗衣盆里,他捡起来后站在阿姨面前说阿姨对不起,阿姨笑笑,没说没关系,他就一直等,他认为事情没完,这就是80年代孩子的现代意识,和我们小时候处理事情的方式不一样。
另外,那时孩子整天拿个塑料板、螺丝刀,用木头板能倒腾成一个船,用易拉罐瓶子做成螺旋桨放在水里,然后用遥控器让它在水里跑,这是他们自己造的,充满了热情、创造力,这体现了科技意识,和我们小时候玩泥巴是两回事。
所以我写孩子们的这种科技意识、现代精神。把孩子喜欢游戏的天性,灌注到里面,作品一出来就很受欢迎。
我写儿童文学还有两个关键词,是西方人提出来的。
一个是关于孩子的,一个是给予孩子的。前者,比如写孩子上不了学、看不了病等问题,那是以大人的视角看待小孩的问题;而后者,则是写孩子不想上学,想天天放假玩,写孩子怕看病,因为吃药苦、打针疼,我是跟他们平视的。
再举个例子:5个孩子在街上招摇过市,你追我撵,男生追赶女生都没问题,但如果是成人这样做就不行,立马有人站出来“维护正义”。犯错误是孩子的特权,不受惩罚,成人则不行。这也是孩子在言行上可以“冒犯”一些,因为他们天真无邪、少不经事、不知者无罪。
所以儿童文学的写法、视点、指向都和成人文学不同,我在这个年龄还写儿童文学,是因为我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写。我到谁家做客,很快就能成为他家孩子的朋友,他家的狗都会喜欢我。
儿童文学有儿童心理和儿童审美两个重要点,在语言上我不会特意照顾孩子。比如写得粗浅直白,什么手法啊成语啊也不敢用,不会这样。虽然是孩子,但你要相信他们能看懂你文字的意蕴跟张力的。
记者观察:首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儿童作为未来的社会成员,他们的成长过程受到社会环境的塑造和影响。孟宪明通过《双筒望远镜》,生动地展现了这一时代背景下儿童的探索精神、创新意识和对公平正义的追求。其次,儿童对于教训之言具有天生的抵触,“平视”不是高高在上地去审视儿童,而是真正基于共情与尊重的、愿意倾听的换位思考。
我认为一个写作的人要想办法先把自己养活起来,这样才有尊严
一个人如果没有尊严地写作,就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者,就会骂这个世界
1994年,我辞掉工作回家写作,当时我是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主持业务。我觉得工作太熟悉了,每天听4个小时的教育类教材录音,听得直瞌睡,但听完还得签字,不签字发行不了。那年我已经39岁了,我觉得这样不行,我决定尊重自己一下,因为我之前太尊重别人,常常委屈自己,我就辞了。
辞职前我和爱人商量,我问她假设我一年不挣稿费,咱家有没有饭吃,她说有;假设两年不挣稿费,她说有;假设三年不挣稿费,我爱人说你怎么可能三年不挣稿费。
那个时候我每年的稿费是2万来块钱,而1994年我的工资一个月才400多块钱,一年工资不上1万块钱,我稿费比工资高很多,所以我才敢辞,我也不是很冲动就辞了。因为一个人完全靠写字谋生,需要很大的才华跟勇气,90年代的文艺市场还不像今天这么好。
当时我也不知道写什么能把生活费挣过来。我逐年记账,第一年只挣了9000块钱稿费时,我就很恐慌,因为之前稿费能拿到2万,而且,你写了东西未必当年都能卖掉。所以我认为一个写作的人要想办法先把自己养活起来,这样才有尊严,一个人如果没有尊严地写作,就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者,就会骂这个世界。
后来我写了很多作品,从那时候开始,就全身心投入写作。我给你说个细节,我在书房写作,去的时候烧一壶水,坐在计算机上敲字,过一会我忽然闻到烧焦的味道,我就骂楼下饭店,后来才想起是自己烧水的事,赶紧跑到厨房,一壶水完全烧干了,正在烧壶。
我拿筷子把壶挑出来,把火关掉,又接一壶水放上再烧,然后又去写作,过一会又闻到味,一上午烧干了两壶水,到第三壶我不敢走了,就站在那一直等水烧开。
我开车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开得好,其实是我开车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车上人讨论啥我都不知道,这是多年养成的专注力。
我认为作为一个作家,要有宏观视野,要想到全人类。比如我给朋友们说,你现在写任何一个文学作品,要想到全人类都能看你的作品。从宏观上看,我把五千年的文明分成50段,100年一段,你挑哪一段生活,肯定还是挑现在这一段,这一段很好,那你就没有理由骂它。所以如果你选择当一个作家,你一定得是一个思想者,不能光看眼前,要看到整个人类社会。我常跟朋友们开玩笑说,你们是在河里游泳,头露出来,身子都在水里。我是站在河里,脚够着河底,所以谁游得好谁游得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就是一个宏观的大视野。
记者观察:孟宪明的文艺创作并非是一腔热血、一腔孤勇的,而是考虑自己应负的责任后,才行此“浪漫主义”之举。并且,在所谓的才华没有变现之前,一个创作者是没有尊严的,或者说,他只有“自给的尊严”。孟宪明所说的专注力是一种沉浸放空的“自在”状态,此时人在自我世界里创造外部世界;而宏观视野能够确保,自己的内部世界不是歪斜的,否则作品也会歪斜。
就像一只鸟在天上飞,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做会做的事,人们还说它飞得好
给它好吃的,给它戴花,这对鸟来说是意外之财、意外之喜
我对奖项也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回我有一个同学是记者,给我打电话做调查,问如果写了作品发表了不给稿费,我写不写,我说写;如果写了不发表,我写不写,我说写。他说他和我的差别就在这,他要不给稿费就绝不写一个字。
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幸福,比如我得了个奖,让我去参加颁奖会发言,这都是额外的赐予。因为我的写作,是我本身出于自我意愿。我想写,写完还有人说好,还有人发钱,还有人发奖,这世界哪有这么好的事。
就像一只鸟在天上飞,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做会做的事,人们还说它飞得好,给它好吃的,给它戴花,这对鸟来说是意外之财、意外之喜。
我在美国参加颁奖会时,有个女作家晚上开了50公里的车去看我,她是美国人,她先生也在。她是本届电影节的评委,也是电影编剧。她问我的故事从哪来的,我开玩笑说梦里,然后她跟我说看完《念书的孩子》,她认为我是专注于自己内心在创作,专注于自己作品,不断改进、提升,而不是专注于外界的声音。她说因为我这部作品,这次电影节有了尊严,我认为这是对我很高的评价,以至于后来再得奖,似乎都没有这次这么开心了。
我一直在从文化角度关注中医,虽不看病开方,却常给家人开方,回老家他们还称我“二先生”,因为“大先生”是我哥哥,他是中医大夫。写《大国医》算是机缘巧合。从2005年5月18号到10月18号,我花了5个月时间完成这部作品,当时写的是40集剧本。
我写得很真诚,常常被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打动,情感随着故事起伏,有时候也会落泪。我爱人感受到我的投入,每天下班都会关心我写到哪里了。这部作品写完后,得到了很高的肯定,这让我更加坚信文学创作需要真诚与专注。我也希望通过这部作品,能让更多人从文化层面去认识和理解中医,感受中医文化的魅力。而且,我打算明年续写《大国医》第二部,希望能继续深入挖掘中医文化背后的故事和价值,为传承和弘扬中医文化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记者观察:兴趣使然加上天赋使然,或许是人开启幸福人生的秘诀。
西医对中医的误解
比中医对西医的更大
我见过西医大夫听人提中医时,常露出不屑的神情,直接说“药停了”。而中医大夫对待西医则比较包容,会说“可以试一试”。这说明,西医对中医的误解,比中医对西医的更大。
这其实反映出两种不同的文化心理。在我看来,中西医各有优势,不能简单地评判好坏。中医有其独特之处,比如长时段全局观,像治脚气,中医不会只着眼于脚,而是通过调理周身气脉来解决问题,让湿气排出,可能通过吃药就治好了,无需外抹药物。
但同时,中医也面临一些挑战,其理论体系相对复杂,不像西医那么直观易懂,这可能导致一些人觉得中医是玄学。而且中医治疗过程相对缓慢,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一些人急于求成,就认为效果不如西医快。但我们应该明白,医学是多元的,中医文化源远流长,我们应给予其更多理解和发展空间,随着人们对健康观念的转变和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中医未来有着广阔的发展机遇,比如在养生保健、慢性病调理等方面都能发挥重要作用。
记者观察:中医西医的问题其实是文化心理与民族性格差异的问题。
基于广义相对论,用文学的话说
我们站在珠穆朗玛峰顶上极目远眺,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我主编过十套书,其中两套是科学家传记,包括世界十大科学家传和华人十大科学家传,初衷是为了帮孩子树立科学理想,让他们了解科学家的伟大之处。当时爱因斯坦传没人写,我便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
写这部传记的过程中,我收获巨大。我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了改变,深刻理解了世界是多维的概念,这不仅拓宽了我的视野,也为我的创作带来了新的灵感源泉。我还认识到文学思维和科学思维有相通之处,那就是都需要强大的想象力。
爱因斯坦曾说,如果没有他,狭义相对论或许再过10年能解决,但广义相对论可能200年甚至更久都未必能解决,因为广义相对论是想象力的伟大成果。他能想象光线弯曲,进而推导出宇宙弯曲、时间弯曲等惊人理论。
开个玩笑说,基于这个理论,我们站在珠穆朗玛峰顶上极目远眺,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另外,我自幼在农村长大,听了很多鬼故事,一直对鬼心存恐惧,甚至上大学都不敢一个人睡。但写完爱因斯坦传后,我明白了鬼在四维、五维世界等更高维度,而我们生活的三维世界并没有鬼,从此我彻底摆脱了对鬼的恐惧,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解脱,感觉自己真正成长为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这也让我在后续的创作中,能够更加从容地面对各种题材,不再被一些无端的恐惧所束缚,以更开阔的心境去探索文学世界的无限可能。
记者观察:当下是最好的时代,我们以文学的想象力启发科学的空白,以科学的创造力拓展文学的边界。
神话用终极思维给出肯定答案,而现代我们往往缺乏这种勇气
在文学创作方面,神话能为我们提供丰富的想象力源泉
我研究神话数十年,我坚信神话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神话是那个时代独特的思维方式,堪称当时“最高的科学”,它试图解答人类从何而来等终极问题。
就像女娲造人的传说,虽然现代科学证明这并非事实,但我们至今也未能完全确切地回答人类起源问题。我们不能因此嘲笑祖先的神话思维,反而应该看到神话的价值。
神话用终极思维给出肯定答案,而现代我们往往缺乏这种勇气。在文学创作方面,神话能为我们提供丰富的想象力源泉。比如我们写诗时,常常受日常语言限制,而神话的语言粗朴、雄浑、灵动且富有创意。像描述太阳落山,神话会说得动静很大,把天下妖魔鬼怪都惊醒了;描述花朵开放,会说它吸引了整个山涧的鸟虫。
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能打破常规,给我们带来新的启示。而且神话与儿童文学有相似之处,儿童文学中的神性和神话中的神性思维一样,都充满率真和大胆。我觉得现在的诗人一定要多读神话,很多诗人写的东西太普通了、太无趣了,神话的思维与奇妙想象,非常必要。
记者观察:古人用神话理解世界,消除恐惧;如今数字时代、AI科技时代,人们在改造、创造世界,但神话的作用不可取代,它仍能凭借其产自洪荒的伟力击破日常的重复与麻痹,与当下产生新的、有生命力的羁绊。
孟宪明年近古稀仍精神饱满,中气十足。他对文艺、民俗的观点新颖、深刻、有趣,讲起话来妙趣横生,让人不禁在结束之时感觉没有听够,回味无穷。祝愿孟宪明能继续创作出更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也期待他的《大国医》2早些与观众见面!
孟宪明简介
孟宪明,1955年生,河南杞县人,1982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现为河南文学院一级作家、民俗学家,河南省儿童文学学会会长,河南大学文学院兼职教授,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双筒望远镜》《念书的孩子》《爱因斯坦传》等小说,《小槐树》《大国医》等剧本,其作品多次获国家级、省级奖项,如《双筒望远镜》获少儿读物蒲公英银奖,担任编剧的多部电视剧获飞天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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