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0年的时空涟漪,从良渚出发的多元交流

5000年的时空涟漪,从良渚出发的多元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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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比方是说:如果把地球的历史算成一天的24个小时,人类“有史以来”不过就是最后的1秒钟。但是,这个说来短暂的全球文明史,实际上也经历了一万年之久。

一万年以后,我们依然孜孜不倦地在探讨这“一秒钟”。因为人类最终统治地球并形成自己的文明和历史,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其中还有着很大的偶然性。

2024年11月26日,在对第二届良渚论坛·考古论坛作总结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陈星灿风趣地说,这场以“文明的再现:全球视野下的考古学与文明形态多样性”为主题的大会,在一个5000年前形成的古城遗址举行,50余位国内外知名考古学家齐聚一堂,31位学者上台发表演讲,共同探讨考古学与世界文明形态的多样性。这一整天里,相当于31篇探讨文明起源的论文成果发布。

就像人类文明不是若干条线的集合,而是一张无比复杂的立体之网:横向,有彼此文明的接触、联系和影响,纵向,有沿着时间复线发展的若干轨迹,那么这横跨十几个领域的“31篇论文”,绝对不只是一个论坛的成果,而是一个交流的入口,是一种新的神经通路链接的开始——因为这样多元的交流,不仅仅发生在考古的专业领域以内,它更是辐射到了会场以外、学术的界外。

我们想讲一个故事,源于我们与东京大学综合研究博物馆的米田穰教授之间的一次意外的、多维的交流。

米田穰教授

11月24日傍晚第一次正式采访开始前,米田穰的日语翻译谢芳老师建议我可以绕开专业的问题,跟教授多聊一点轻松的话题,“他非常喜欢跨领域的开放的交流。”

同位素考古,是起先我们对米田穰教授所有的了解——这个专业术语让我们一众文科生紧张。根据网上教授参加中国学术会议的材料,我们拟定的采访提纲里,充满了“碳氮稳定同位素”“生计结构”这些不明觉厉的词汇。

谢芳特地告诉我们,当天下午1:30落地杭州以后,米田教授就直接去了浙江省考古所,他分析了一些出土于墓葬的陶器。

通过同位素测试,米田穰认为制作这些陶器的粘土,来自良渚的外部。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定存在搬运它们的人,即物品移动的背后是人群的移动。他们从哪儿来,怎么来的呢?

人群移动所展现的,不仅仅是贸易这种和平的活动。大约5000多年前,各地开始出现殉葬、人祭等风习,这些遭受灭顶之灾的人们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故事?一下子一个新的世界就打开了。

这番间接的交流,让我们感到放松,对人类自身的好奇,完全可以连接专业学者和普通大众。

问题就从那些很不寻常的陶器开始了。米田穰说,他发现有的陶器造型和良渚本土的器物不一样;还有一些本地制作的陶器上,有奇特的签名符号。

看得出来他对良渚十分熟悉——虽然米田穰是第一次来参加良渚论坛,但其实他十年前就来过良渚,后来更是频繁地往来交流。像是今年,他就已经是第四次来到良渚。

一位日本学者,为什么与中国良渚的连接如此紧密?

起先是一个偶然。2014年,米田穰受到松井嘉德先生的邀请,一同到中国余姚的河姆渡遗址考察。当时米田穰在做古生物骨骼研究,“野猪如何被驯化?”是他非常感兴趣的问题。

一万年前,全球气候变冷,大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减少,而人类的数量和需求又在增加,为了寻求稳定的生活,人们开始种植粮、驯化动物。

中国的黄河、长江流域,是全世界农业起源的一个重要源头。八千年前,长江流域的人类首先种植了水稻,考古学家在河姆渡遗址发现了早期的稻种。

农业发展的同时,人类也渐渐在狩猎之外学会了驯化动物。家猪与野猪,大约也是在距今1万年左右分道扬镳——分别在中国与西亚独立被驯化。

米田穰的科技考古工作,有点像非虚构写作,只不过他运用的不是史料而是科学技术,来勾画出过去的人间——通过使用放射性碳素,精确地确定物质的年代,恢复出过去的人类和动物的饮食、移动以及方方面面的生活图景。

“例如,通过确定生物骨骼的年代,我们可以了解过去的人类活动,是如何受到气候变化影响。”他的实验室是日本唯一一个在新领域开拓使用同位素生态学的骨化学研究室。

“但是确定考古文物和古动物骨的年代并不容易。只有理解样本的出土情况,进行适当的化学处理和物理测量方法,才能获得可靠的年代数据。”米田穰的研究,必须到田野进行实践。

当时浙江省考古所的小伙伴很建议米田教授顺便到距离余姚不远的杭州看一看,目标当然是良渚古城遗址——就在米田穰到浙江来的前一年,2013年,“良渚考古”入选世界十大重大田野考古发现;全球考古学者都在关注这个迄今发现的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乃至国家。

水坝,玉器、陶器,五谷杂粮,家畜、家禽……同位素都要忙不过来了。还有什么比“还原一座5000年前包罗万象的超级都市”更有吸引力的课题?

那天采访结束,我和杭州的朋友谈起跟米田穰教授的交流,她立刻再次提及今年暑假里的一次观展经历。

当时她从东京旅行回来就很兴奋地说起,在东京大学的一座博物馆里看到一场考古展览,主题竟然是家乡的良渚遗址。

“城市-考古”展览海报 图源:东京大学综合研究博物馆

这场名为“城市-考古学”的展览现场不能拍摄,朋友特别保留了一张前言的照片——作为展览的导语,它的表述非常特别,实诚得简直可爱:

本次展览展示了讨论东亚“城市”兴起的研究成果。同时,展览尝试将一篇文章转化为三维空间,作为展示大学日常“研究”的实验。

研究过程重复以下循环:提出一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制定研究计划以弄清这个问题,获得一定的预算,进行实验和观察,总结结果并撰写论文,向期刊投稿,根据审稿人的意见修改论文,论文被期刊接受发表,根据获得的结果提出新的问题。

如果您不是研究人员,您对“研究”一词的唯一想象可能就是实验和观察。因此,本研究按照文章的格式,展示了从提出问题到获得新问题的过程,从而展示了研究本身。

通过这次展览,我们希望参观者能够体验到研究的真正乐趣,哪怕只是一点点,在实验和观察的积累中发现新的问题。

朋友再翻出她拍的博物馆门脸照片——东京大学综合研究博物馆!

城市的兴起,“良渚”主题,这场展览会不会就是由米田穰教授主导的?

因为这个神奇的交集,两天后在考古分论坛上,我又去找了一次米田穰教授——展览果然是他策划的!那篇导言也是他撰写的。

在论坛现场上,米田穰分享了“城市-考古”展览的现场图片:除了向浙江省考古所借展的文物,米田穰自己制作了一系列模型,比如建造良渚水坝的材料草裹泥,有的是用自己家院子里的草和泥做的模型。

米田穰在良渚论坛上演讲

“我把论文拆解开来,作各个方面的展示,包括良渚的农业、手工业的生产和资源分配,从而体现出社会分工与阶层分化。”

其实展览背后的这篇论文还没有正式发表——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挣扎过程”中。但是米田教授策划展览时关于“问题”的循环发生,已经完全地激发了我们这些非学界的普通观众。

因为这次偶然的连接,我们确实产生了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要问米田教授。首先是猪,怎样辨别它们是否被驯化?今年新年,浙江省博物馆之江馆区门口新增了一个城市雕塑,是艺术家杨奇瑞的作品——这只来源于河姆渡遗址陶钵图案的猪,是野猪还是家猪呢?

“啊!”米田穰非常熟悉这只小猪的形象,“你可以看它的尾巴。野猪的尾巴是直的,家猪的尾巴是打圈圈的。”

“还有一个证据是耳朵。家猪的耳朵是下垂的。”米田穰说,古人会选择一些比较温顺的动物品种进行驯养,大耳朵下垂的小猪就符合这种可爱的类型。

所以,我不但知道了河姆渡遗址的这只猪是野猪,还顺便确认了二师兄猪八戒,是一只家猪。

但是人类驯养猪是作为食物还是其他用途,这是米田穰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因为在日本的绳纹时代遗址的出土发现里,他发现有的动物遗骸拥有专门的墓冢,说明这些动物是人类的宠物。

关于吃,良渚人可能又走在时代前列了。良渚遗址发现很多鸟的碎骨头——良渚人除了吃粮食和水果,他们还吃鸟?

2019年,与中国良渚古城遗址同时申遗成功的另一个项目,是中国黄海候鸟栖息地。看来候鸟跟良渚,至少已经有五千年的爱恨情仇了?

米田穰同意良渚人吃鸟,但是吃的应该是驯养的家禽。他发给我一篇他与合作者在2022年发表的论文,通过对田螺山遗址中232块大雁骨头的分析与研究,他们认为,大雁在7000年前已经被人类驯化。

这200多块大雁碎骨头,明显是人类啃食留下的,应该是这一地区人们生活所产生的厨余垃圾。并且这堆骨头里有4-8周龄的大雁幼崽的骨头——一般来说,大雁幼崽8周后才拥有迁徙能力。也就是说,这群被人类吃掉的大雁幼崽,一开始就生活在这里。

田螺山并不适合作为候鸟的大雁长期生存,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它们是家养的。

7000多年前,人类捕获了大雁,给它们喂食自己种植的粮食。渐渐的它们也就接受了被圈养的命运,于是翅膀变成了摆设,大鹅就演化出来了。

大雁为什么没有飞走呢?这里伙食太好,吃得太胖飞不起来了?

这个问题,我打算继续问问米田穰教授。

他已经在11月27日回到东京。但是因为良渚论坛,因为这次由5000年前的文明起源生发的交流,我们偶然地关联,但是历史不就是“偶然”多于“必然”?相信这就是5000年的时空涟漪:从此-这样的交流,会这样一轮又一轮地循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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