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8文学概论讲义—第十四讲戏剧(2)—老舍

478文学概论讲义—第十四讲戏剧(2)—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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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结构上说:亚里士多德说:“每个悲剧有两部分,进展与结局。重要行为之外的,和有时在其中的,穿插,作成进展部分;此外的是结局。”这样看起来,希腊古代戏剧的结构与西洋的五幕剧的,和中国的四折或多于四折剧的,并没有多少差别;因为五幕剧的进行与中国四折剧的进行,也是依着起始、发展与结果的次序。不过希腊剧受表演设备的限制,角色只有三人,而西洋与中国剧的角色便没有数目上的限制。这样希腊剧的重点就不能不在于给整个的印象而忽略了细小的节目,而后代的戏剧,因为穿插复杂,角色无定数,便注意到细小节目;于是它的重点便移到部分上去,而更显着真切。中国剧的幕数划分虽甚整齐,而在一折之中,人物的出来进去很多,不能在极恰当的时候换场,而且就是换场的时候,也没有开幕闭幕的举动,可是对于细节的注意也有显然的进步。在许多由昆曲改造的京戏中可以看得出对于穿插的改善,使事实的表演更近于真实。这趋进写真的倾向——因为戏剧是要表现真实的——是剧本进步的一个动力。

古代戏剧多取材于伟人的故事,而且把结局看成顶要紧的东西。近代戏剧的结构的取材多是平凡的事实,而结构的重要似乎移到性格的表现上去。古代是以结构中的穿插来管着角色,近代是以性格的表现带领着行为。中国的戏剧差不多是取材于历史的,可是历史人物的表现儿乎永远与平凡人物相似;在元曲中结构很有些象古代希腊的,是以结构为主,而人物个性有时不能充分发展。近代的中国剧,虽然结构的重要还在人物性格之上,可是在穿插上显然的较比活泼,而且有的时候给次要的人物以很好机会来表现个性:假如《西厢记》按着古代希腊结构的组成,它的重要人物一定只是莺莺、张生与老夫人;可是王实甫的作品中,红娘成为极活泼而重要的角色,差不多把莺莺们完全压倒了。这注重人物的趋向,也是受了求真的影响。事实人物不厌其平凡,其要点全在怎样表现他们,这似乎是近代戏剧的趋势,虽然有人,象阿瑙德,以为事实必须伟大高尚,但是依着文学进展的趋向看起来,文学日甚一日的注意在怎样表现,这是不能强为矫正的。据我看,结构与人物的高尚与否似乎不成问题,所当注意的是结构与人物的如何处理。尤瑞皮底司已经把历史人物作为真人物似的而充分表现他们的个性与讨论他们的问题,时代精神是往往叫历史的人物与事实改变颜色的。结构在古人手里是定形的,把些人物放在这结构下活动着;现代是以结构为戏剧发展的自然程序,我们引莫尔顿一段话看看:“假如结构为对于人生范围中的扩大设计,为经验之丝所织成规则的图案,正如许多色的线之织入一匹布,则此观念之表现必带出它的真正尊严。此外还有何种象这样秩序的排列为科学与艺术的会合点?科学是检讨那美丽而混杂的天体的律动,或将那自然表面的幻变复杂,列成有系统的类别与良好的生命秩序。同样,艺术继续着创造的工作,从事物的混乱实况中作出理想的排列。这样,那生命的迷网,带着许多相反的企图,错综与曲折的相反心意,和全人类的争斗或合作,在这里,没有两个人完全相同,也没有一个对别人能完全独立——这个曾经多少的劳力,被科学的历史家研究而作成一调和的方式,名曰‘天演’。但是,历史家看出来,戏剧家早已看到这一步。戏剧家曾经检讨罪恶,并且看出来它与‘报应’相联,曾把欲望改为深情,曾接受真实中没有定形的事实而使成为有秩序的经济的图形。这个把定形加于生命之上就是结构……。”(Moulton,Shakespeareasa Dramatic Artist.①)

这样,我们明白了什么是结构,它是极经济的从人生的混乱中捉住真实。它即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它的重要便多在于表现真实,而真实是多于生命的。那希腊古代戏剧的特重结构,与结构的事实必须是高贵尊严的,便不能限制住后代戏剧的注重人物与行为的细微处,也不能限制住把人物的表现改为一个主义或问题的表现,因为无论注重哪点,结构的形成是根本含有哲学性的。这哲学性便使时代的心神加入戏剧里边去,从而戏剧总是表现人生的真实的,而不是只表现一些日常的事实。

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想到戏剧创造的困难在何处。它第一要在进展上使节目与全部相合,一点冗弱与无关的情节也不能要,这样,才能成为一有系统、有目的之计划,才能使观者的思想集中而受感动。第二,它要由进展而达到一个顶点。这比第一层又难多了,而且是多数戏剧失败的原因。叔本华说:

“第一步,也是最普通的一步,戏剧不过是有趣味……。第二步,戏剧变为情感的。戏剧的人物激起我们的同情,即间接的与我们自己同情……。第三步,到了顶点,这是难的地方。在这里,戏剧的目的是要成为悲剧的。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生活的大痛苦与风波;其结局是指示出一切人类努力的虚幻。

“常言,开首是难的。在戏剧中恰得其反;它的难关永在结局,……这个困难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把事物纳入阵网之中是比怎样再把它提出来容易的;一部分是在开首的时候,我们许多著者完全随便去作,及至到了最后,我们要和他要求一定的结果。”(Schopenhauer,on Some Forms of Literalure.①)

这个困难是事实中的,因为结构的意义既如上述,它的结局必须要满足观众的要求,那就是说由看事实而归到明白人生的真实,由表现人生走到解释人生。希腊古代的戏剧多数是依着当时的宗教与人生观,使命运的难逃结束一切。中国的戏剧多数是依着诗的正义而以赏善罚恶为结局。这两种对生命的看法对不对是另一问题,但是,人生的哲学及观感是不限于这两种的,因而戏剧中所表现的精神也便不同。近代的思想与信仰是差不多极难统一的,这足以使戏剧家由给一定的解释与哲学,改为只是客观的表现,或表现一个问题而不下结论;这样,近代的戏剧结构便较比古代的散漫一些,但在真实上更亲切一些;可是,它的结局决不能象古代的所给的印象与刺激那样的一致。近代的戏剧差不多是由解释真实而变为使观者再解释戏剧,这是很危险的,但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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