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中央的那束光,打在这个有点瘦削的老人身上。他穿着上个世纪空军制式衬衣,胸前系着退役前的领带。身板挺直,儒雅的面容,从容的气质,好像与脱口秀这个娱乐场格格不入。
左手握好话筒,右手插兜,李文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说自己是中国目前岁数最大的专职脱口秀演员。他讲述自己与老伴“8分钱包邮”的恋爱故事,还有那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儿子”的趣事;他调侃变老与死亡,轻描淡写地说“我选孟婆汤,不加糖”。年轻人评价,这个老头不油腻、没有“爹味”,演绎出了只有他这个年纪才能有的幽默。
30年军龄的退休老兵、脱口秀舞台上“嗨”遍全场的“精神大爷”,这种“反差萌”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在一众年轻的脱口秀精英里,他几乎没有特殊的技巧。他的段子也都围绕着老年生活,一日三餐五谷杂粮,却有着一股子抓人的魔力。
“讲好讲赖,图个乐呵”
11月12日晚上9点,北京三里屯的一家剧场,台上的李文山被一众年轻人团团围住。
“大家不要着急,排成一列,都有机会和‘山山大爷’合上影。”剧场的主持人大声喊着。观众从舞台边上一个个上台,李文山摆好姿势,有时还会主动伸手比耶或者配合观众凹个“爱心”造型。
作为一个刚刚入行3年的脱口秀新人,李文山“出道即巅峰”。今年年初,在剧场年轻人的鼓动下,他报名了《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海选。李文山的表演燃爆全场,第一轮,193票,与第一名仅差一票。
爆火之后,李文山成为剧场宣传海报上占据篇幅最大的那个人,央视、新华社都来找他采访。他还接到了部队老首长的电话。老领导根本都不信,这是平时那个安安静静、能闷头坐一天不说话的李文山。
如果把时间调回2021年,这之前的李文山,和之后的他,在别人看来会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那时的李文山,已经从部队退休9年了。家安在沈阳,旅游、喝酒、遛弯、打麻将,人们对于退休大爷的刻板印象,他都有。平常的生活里,他一天说话超不过十句,吃完饭就去书房里一坐。搬到现在住的小区十多年,他一个新朋友都没有,“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这样一个年轻人口中的“I人”,内心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看书,经典名著之外,最爱的是三毛。喜剧算是他从小的爱好了,但是知道的人不多。小时候没有电视,家里买了收音机,吃完晚饭掐着点有十几分钟的相声广播,苏文茂的《歪批三国》他不知听了多少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辽宁有一份报纸开了个《幽默对白》栏目,每一期登一张照片,向读者征集幽默对话稿,每次只登前三名的稿子,李文山登了好多次。微信出现后,他还在高中同学群里,以“我昨天做了个梦”的方式,把老同学的趣事编成笑话给大家解闷儿。他不点名,但是大家都知道说的是谁。
疫情时闷在家里,没办法找老友打牌叙旧,李文山想找点事干。翻看手机,大数据将脱口秀这个新喜剧形式推给了他,“这个有意思”,他开始学习剪辑软件自己做段子。
女儿看他感兴趣,在父亲生日那天,一家三口去看了第一场线下脱口秀。回到家的李文山,把生活中的趣事攒成小笑话,打听到开放麦这种形式,便开始报名演出。
与正式商演不同,开放麦更偏向于提供一个练习、打磨段子的场所。演员不用交报名费,观众花个十几块钱就能听,李文山心里也没有负担。“讲好讲赖,图个乐呵。”
“大爷必火”
2021年,脱口秀演员小松与李文山前后脚入职了波波笑剧场。第一眼,小松就猜测李文山是个军人。“大爷拎个小挎包,往那儿一站,溜直。”
从考上军校到退休,李文山在部队里生活了30年,军队的气质已经烙在他的身上。他是空军地勤,较真是这个专业的“职业病”:飞机上百万个零部件,每个使用周期都不一样,都关乎着飞机的驾驶安全。
在部队服役的那些年里,火箭弹、航炮、导弹等飞机上的武器,都归他所在的部门管理,这要求做事非常精细。
年轻时,李文山不怕别的,就怕领导说他工作不行。从部队一线到机关就职的第一年,工作总结交上去了。领导先夸了两句打个“预防针”,然后拿着红笔把整篇稿纸圈了一个遍,每一句都要改。李文山的脸通红,汗顺着脸颊往下流。这是30多年前的事了,他记得清楚。
为了提高文笔水平,他开始写散文给报刊杂志投稿。平时写完没人给检查,投稿自然有编辑来审查,登了说明写得可以。他的文笔越练越好,投的文章变成报纸杂志上的一个个小豆腐块,首长讲话稿、重要文件的起草也会经常叫他来参与。
“一件事,我要么不做,要么做就做好了。”这个信条,李文山一直坚持着。就像现在说脱口秀一样。
脱口秀的大部分受众是年轻人,一个网络热梗的生命有时只能持续一个礼拜。为了搞懂脱口秀里的套路,李文山把《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看了个遍。长这么大岁数,他第一次为了看节目充钱当会员。他还学会了刷短视频,学习别的演员的气口、节奏。
第一次见到李文山,波波笑剧场的主理人李波就和团队成员说,“赶紧把这个大爷签下来”,人家问她,“不害怕吗?岁数这么大。”李波愿意担这个风险,她觉得“大爷一定能讲好”。
事实确实如她所想,李文山是她见过最认真的学员。每次培训,他都会在。他不是课堂上很活跃或者有很多问题的那种人,他只是静静地听。李波一对一授课时,其他的人该休息休息,该聊天聊天,大爷从来不走,像个年轻的学徒一样“蹭课”。
年轻时,在部队里给学员讲课,去婚礼现场做证婚人,李文山从不怯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弱点:他不算天赋型选手,即兴发挥表演的东西,他不擅长,他就只讲准备好的段子;年龄大了,记忆力不好,他像个小学生一样一遍遍地背,直到成为肌肉记忆。
他把所有功劳都归结到“赛道人太少”的运气,但周边的同事们都知道,大爷必火。“他是真的努力又热爱。”小松说。
重新“年轻”
如同大多数脱口秀演员一样,李文山的段子里,虚构的成分占据了一大部分,但那为人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倒是真的。“我们谈恋爱4年,总共见了4次,我给她写了400多封情书。我毕竟是搞导弹的嘛,大家知道,咱家的导弹,一旦锁定目标,那就是追,一直追。”
脱口秀里的爱情故事被年轻人羡慕,只有李文山知道,军恋有多苦:从恋爱到结婚的前10年,他和妻子每年相处时间超不过1个月,平时只能靠书信摆渡思念。妻子被逼成了“女强人”,给灯泡换保险丝,修抽油烟机,她自己都会做。对妻子和孩子,他都有着亏欠,他坦诚,“更羡慕现在年轻人的爱情。”
脱口秀这种舶来品,在中国经过改变适应了本土。而这个年轻的艺术形式,在李文山这里也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几乎不讲粗俗段子,只想把身边事磨成笑话,给观众带来共情。
随着商演的增多,李文山的心态也从单纯的“玩儿”,慢慢改变了。“人家买票来,我不能每次都说一样的段子。”
一天24小时,除了睡觉的时间,他都在想段子。走路在想,看手机也在想。段子多了,即使忘词,也有其他段子可以替换,说脱口秀变得游刃有余。
2023年最后一天,剧场首次举办脱口秀跨年晚会。那时的李文山还没有什么名气,这是他第一次在上千人面前说脱口秀。随着一个个梗抛出去,观众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虽然脸上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激动得心脏狂跳。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李文山觉得。刚开始说脱口秀时,他都不好意思和以前的战友说自己在做这件事。“有点羞于启齿,总觉得这是一个非主流的东西,小打小闹的。”
后来战友们看到媒体报道,震惊中都带着羡慕。媒体赋予了他“老有所为”甚至“沈阳骄傲”的称谓,他开始觉得拔得太高了,后面也慢慢接受了。“我想,我又喜欢这东西,还能为家乡和有关部门做点事情,这不也挺好。”
在李波看来,面对年轻的、新鲜的事物,李文山都有自己的观点和见解,他用幽默化解掉各种困难,包括人们对于老去和死亡的恐惧。“或许这就是年轻人期盼的父母的样子。”
不久前,李文山在综艺节目录制期间度过自己64岁的生日。他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变年轻了:原来胃不好、腰还疼,现在精力集中地写段子,这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反而都注意不到了。
“要说以前就是闲的,”李文山总结自己的经验,“越老越得找点真正喜欢的事干,人身上好多病都是自己想出来气出来的。”
接触脱口秀,也改变了李文山的一些想法。年轻人口中传播的热梗很多来源于生活的焦虑,“孩子们的压力很大。”看到孩子们的状态,他也想告诉他们,这一代人已经远远超过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享受舞台
爆火后的李文山,过上了长时间出差的日子。去年他去了8个城市讲了300多场,今年仍然在各个剧场轮转演出。他和年轻的演员们一同住在剧场的宿舍里,定期开会打磨稿子。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三四十年前的样子。
出名,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李文山工作和生活的边界。在大街上走的时候,他越来越容易被人认出来,他从不拒绝观众的合照,也从不拒绝剧场给他安排的演出。今年国庆7天,他演了27场,从下午3点一直到夜里11点。小松调侃山山大爷的身体素质是剧场演员里最好的——别的脱口秀演员,在两场之间把椅子放一排睡一会,64岁的他却从来不休息,找个地方一坐,拿着手机默稿。
李文山现在的档期已经排到了明年1月,今年12月准备在大连开的专场,900个座位,两天内售罄。
对于李文山来说,他很骄傲自己赶上了这一波新型喜剧的浪潮。“脱口秀更接近观众,也能跟得上形势,我觉得未来肯定会遍地开花。”
现在小剧场一周六天的脱口秀,李文山每天都压轴上场。他还不定期参加剧场的开放麦,试试新段子。
为了想梗他会熬到凌晨,甚至失眠,这打破了他坚持了三四十年夜里十一点准时睡觉的习惯。他也学会了像年轻人一样,早晨偷点懒,九点半才起床。“我也学坏了。”
累,是不能否认的事。但那种被人注视和欣赏的感觉,离开聚光灯,可能很难再找到。他给自己画了个底线:一旦身体感觉吃力了,肯定就不做了,但现在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以前李文山看到体育比赛里,运动员们撞得头破血流,累得气喘吁吁,接受采访的时候,都说“享受比赛”。现在的他,终于能理解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他从不用别人催稿,他喜欢的事情,他愿意继续做。他还备了许多新段子呢。以后,他要慢慢讲下去。
系好领带,握好麦克风,下一场脱口秀,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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