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亮亮，你好吗？

　　最近，总是想到亮亮。说实在的，亮亮长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又六七年了，没有一点亮亮的消息。忠平姑父走后，好像没有了打听亮亮消息的由头。

　　上次听到亮亮的名字，是母亲参加完忠平姑父的葬礼的那天晚上。

　　那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姑父不在了，接着又提到了亮亮。母亲说姑父不在的时候，并没有怎么难受，可是提及亮亮，她几度哽咽。

　　姑父得的是脑溢血，晕倒在一个比较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小河旁。那天，姑父去钓鱼，结果那条小河应该成了他最后的最美好的记忆。那之后就是医院里的治疗，以及三年来的植物人生涯，死亡对他是最好的解脱，也是对芙清姑姑最大的解放。这或许也是母亲为什么没有那么悲伤的原因，做了太久的思想准备。

　　殡仪馆里，围满了来吊孝的亲人，亮亮当然也在其中。亮亮的话很少，几乎没有，面对着一圈他也许都已经叫不上名字的所谓的“亲戚”，他低着眉，垂着眼，脸上时而出现痛苦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的腿，也许是因为他父亲的死。

　　听说他得了股骨头坏死，已经好几年了，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他很瘦，很单薄，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似的。

　　忙乱的大表哥在殡仪馆里不耐烦地高声喊着“亮亮”、“亮亮”，好一会儿，亮亮才瘸着腿从外面走进来，大表哥不分青红皂白训斥着“这时候需要你呢，往哪乱跑，过来”，完全没有了平时的轻微口吃，倒像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在训斥学生。母亲本想替亮亮说两句，始终还是忍了下来，她不想再把事态扩大。亮亮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依然低着眉、垂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大表哥消停之后，跟着大表哥一瘸一拐地走到棺材跟前。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亮亮都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几乎没有跟任何人交谈。

　　母亲说，亮亮瘸着腿走的每一步都扎她的心。

　　亮亮是我的表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弟。认识亮亮是在我高三那年。

　　高三课业很紧，想着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冲刺，于是妈妈帮我联系了芙清姑姑。在姑姑家里借宿的几个月，跟亮亮有了一丢丢的联系。第一次见到亮亮，是一个周末。也许以前见过，但是他总是尽量地在人的记忆里不产生痕迹，我姑且当作那是第一次见到亮亮吧。他人很瘦，低着眉，垂着眼，怯生生的样子，让我过目不忘，好像他不是在自己家，好像和我一样是个外人。或许那天是我寄宿的第一天，把所有的人都想的和我一样可怜。可是，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他依然是那个样子。

　　我的课业很重，早上出发时，他们都还没有起床，晚上回来，他们几乎都已经睡了，很少有正面打交道的机会。只有不多的几个早上，我要走的时候，会碰到亮亮准备洗漱。有时，晚上到家，发现灯火通明，原来是姑父和局里的几个同事打麻将的声音，我总是悄无声息的走进我的小房间，也大概是这个时候，由于姑姑忙着围观，她的大女儿会赖到我的房间过夜。亮亮几乎都是在他的房间里度过，他总是那样隐形。

　　我把这些不解说给母亲，这才知道亮亮的故事。亮亮是姑父和前妻所生的孩子，亮亮的母亲给我们那边有头有脸的一个男人做了小三，姑父跟她离了婚，于是亮亮就成了一个有后妈的孩子，过着大多数有后妈的苦日子，尽管那个后妈是我的姑姑。

　　我也好奇，为啥姑姑一个黄花大姑娘，长的又好，家里条件又好，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家。母亲叹息，姑姑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当初已经订了婚，马上就到了结婚的日子，结果未婚夫在一次进厂体检中查出了毛病，大爷就不同意了，坚决让退了婚。那时，姑姑年龄也不小了，正好大爷和姑父父亲又是好友，就撮合了这段姻缘。

　　姑父长得很帅，我以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的眼光保证，尤其是穿上那一身公安制服，要是没有这一点，姑姑肯定也不会漂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嫁给一个离过婚的带着孩子的他。

　　去借宿之前，我几乎不知道这些事情，要不然，我也会打退堂鼓。

　　姑父在我脑海里最深的印象就是有一天晚上逮住我和一个男同学在不远处的家门口，他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故意装作那女孩不是我，他肯定是回家后看到我还没有回家，于是又担心地走出来以确定刚才的那个貌似我的女孩就是我，我看到他一直站在家门口，朝我这边远远地望，可是又不想走上来抓我的现行。那一刻，配上姑父那一身草绿色的制服，我觉得姑父再帅不过了，因为他的宽大和包容。

　　可是，他这么好的一个人还是没能保护好亲儿子。至少，亮亮没有得到更该得到的爱。

　　在姑姑家的几个月里，我几乎没有跟亮亮说过话，只是默默地看他，偷偷地揣摩他，因为他除了畏畏缩缩地叫我声“姐”之外，基本上不和我说话，我很想告诉他，我并不是姑姑的人，可是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

　　仔细回想，这好像就是我和亮亮的全部交集。一两个月下来，我觉得不方便，又住回了学校，至此和亮亮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没有见过亮亮的亲生母亲，想必很漂亮，因为如果抛开亮亮的那副表情看他的五官，他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比姑父的帅更增加了几分秀气，我想那秀气应该来自于母亲。

　　再后来，我去上了大学，离家很远，所有有关亮亮的消息都是我从母亲那里打听来的，少之又少。

　　大概是我上大二的时候，听母亲说亮亮被亲生母亲接走了。姑姑说亮亮想非礼她的大女儿。我对母亲说我不相信亮亮会这样做，母亲也不相信，可是有什么用呢！这个事情一发生，姑姑就在姑父跟前闹开了，说什么也不愿意亮亮再待在他们身边，任凭姑父怎么打骂亮亮，都无济于事。

　　我想亮亮肯定还是啥也没说，他一直都是那样逆来顺受，好像小小年纪，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尽头。

　　最后，亮亮不得不跟母亲过日子，听说亮亮一直看不起他的母亲，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可怜的亮亮，在父亲家里得到的都是对母亲的仇恨，却又被无情地推向母亲。想到这里，我都不知道亮亮要怎么和母亲一起度过那些日子。

　　再后来，亮亮再也没有回到姑姑的家里去，结婚也是母亲操办。直到他的父亲去世，他才出现。我猜想，亮亮是恨他的父亲的。又听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和母亲的关系很僵，不愿意改善。

　　姑父去世三周年的时候，母亲又听到了亮亮的消息。

　　他母亲筹钱给他动手术治疗股骨头坏死，可是，手术并不成功。一个人的命要沉到啥时候才能到尽头。

　　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本应该俊秀的男孩子的脸，一瘸一拐地走着，脑海里却都是古龙小说《边城浪子》里傅红雪最后被养母赶出去的画面。

　　我想让母亲打听亮亮的电话号码，本想打个电话给他，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离我们上次的见面已经过去二十年多了，亮亮早已不记得我这个表姐了，或许，他的世界里也在拼命排除我们这些人。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他的日子光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