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洞》的和田诚: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他,便是“天然”

画《洞》的和田诚: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他,便是“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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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田诚这个名字,熟悉谷川俊太郎和村上春树的人不会陌生。他的绘本《洞》《朋友》《月亮不见了》一直是童书中的经典。

《洞》是诗人谷川俊太郎写的一个儿时的故事。小时候,他在自己家院子里挖了一个洞,挖得并不算漂亮,却累得够呛,长大后,谷川俊太郎意识到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埋藏着“想挖一个洞”的冲动,也想试着表达暂时无意与他人建立关系、专注于自身感受的意志。他下了很大功夫,终于写出了至简又余韵回旋的《洞》。

谷川俊太郎把《洞》交给了画家和田诚。他希望绘本不是一种实体,别写实,得是概念,是一种哲学,这也是他觉得必须让和田诚画的原因,和田诚的画天然具有抽象性。但谷川俊太郎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和田诚,在他眼里,和田诚不是会去思考这些的人,但和田诚会用本能画出来。

和田诚画的《洞》是至简的,线条与颜色都少,连人物眼睛都是豆豆眼。主人公表情基本平静,决心挖洞时没有兴致勃勃,挖出洞来也没有满脸雀跃,连爸爸夸奖洞挖得不错,他也只是简单地回答一句“是啊”。绘本文字没有描写人物的表情、态度,画家被允许自由发挥,但和田诚捕捉到了故事的重点,不显露技术的图画,和至简的故事融为了一体,让洞与挖洞的行为本身更加突出。他还选用了纵向构图,五分之二是地上的蓝天,五分之三是地底下的世界。画家的视线自地下而面向地上,阅读者也就置身洞中,与主人公浩志隐隐共鸣。

这位使诗人感到安心、必须来画《洞》的画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故事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在这个专栏中,我们尽量全面、准确地讲述创作者们的人生故事,尝试探究那些极具原创性的童书,到底是如何从作者的性格、生命体验中生长出来的。而且我们相信:看见不同的人生,或许能让我们的心中有更多的活法,不至于被当下的诸多定义、规则束缚。

讨厌美术课的孩子

和田诚1936年在大阪出生,九岁以前都住在大阪。不过,他不觉得自己算大阪人。他的父母是东京人,若不是父亲被调到大阪中央放送局工作,他也不会出生在这里;他对大阪的印象也不好,那时候得了中耳炎,体质不好,不喜欢出门,很讨厌当年注重体质锻炼、风气严苛的大阪市的国民学校。

他喜欢画画,在父亲的工作废纸背面画妖怪打架。父亲吼他:“倒是去外面玩一玩啊!”,却又在物资紧张的年代用不算很多的工资买蜡笔送他,母亲也珍视他的作品,把零散的画仔仔细细地缀成小册子,一直保留到和田诚长大。在家里还能自由画画,在学校里就不一样了。美术课只允许照着东西画,画花、画水果、画蜻蜓,不允许胡思乱想、画眼前没有的东西。这让他觉得好无聊,甚至觉得好痛苦。

对和田诚往后人生有重要影响的东西,大多出现在九岁回到东京以后。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父亲突然被解雇,回到东京后又遇到大空袭,和田诚被单独寄养到了千叶县的亲戚家。再回东京,父母离了婚,哥哥和妈妈从家里搬了出去。和田诚很少提过这段往事,给人一种他是独生子的错觉,很少有人知道他有一个哥哥,后来还有一个继母带过来的弟弟。

这些变故没有给他造成什么至关重要的影响,至少他多年后写的关于家庭生活的《猴子变形记》,故事轻松,看不到往事留下的阴影。

和田诚写的故事开端于日常,他模拟小学一年级孩子的口吻,用日记的形式平实地记录一天又一天。船员父亲时隔半年回到家中,给“我”带回的礼物是一只小猴。“我”和小猴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

当你以为故事不过如此时,又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滑入了奇幻世界——有一天,“我”在学校听说人类是从猴子进化来的,再后来,小猴子开口说了话,变成了真正的孩子。虽然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事,父亲母亲却没有很惊讶,因为这样的事过去也发生过一次。

奇幻世界不是故事的终点,读到最后,又平稳地落回了充满爱意的温馨家庭生活之中。至于猴子弟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小时候的和田诚也很擅长寻找自己的乐趣,而不是关注现实的变故。家庭变故的那两年,他更欣喜于住在亲戚家时可以画一整本胡思乱想的画,也很高兴入读东京的小学后认识了柳内达雄老师。

柳内老师有些特立独行,他兼职编杂志,讲课时不用课本,而是让大家读儿童文学杂志,有时还请作家来给孩子们讲课。和田诚被这种不拘一格的上课方式吸引,非常积极地把自己的作品拿给柳内老师看,老师也很珍惜学生的这份热情,在杂志上刊发了他的画,又介绍他到其他杂志上发表漫画。

画画的天赋被珍视,还获得发表机会,这让和田诚感受到了崭新的创作乐趣。不过,这种创作乐趣也有副作用。他从小学画到高中,觉得上课无聊,画画有趣。要是有什么课程讲得稍微有趣一点,他倒是愿意听一听课,然后把知识当做画画的素材。这样一来,成绩可就糟透了。

和田诚对人生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划,与其说是以画画为志向,不如说是玩心大,沉迷画画到了不务正业的地步。他甚至都没想过考美院,因为他以为画家是一种坐在街头给路人画画的职业。转折点在高二那年,和田诚去美术馆看《世界海报展》,展会上有赫伯特·勒平、唐纳德·布伦等国外插画家的海报作品,明亮轻快的颜色,俏皮的图案,形式有趣地宣传各种日常商品,这些海报仿佛在告诉他画画的知识也广博有趣,以画画为业也不算枯燥,这才初次诞生了“想当海报设计师”的念头。

读美院以后,他依然没那么喜欢无趣的课堂,也没有准备为画画奉献自己的全部生活。看电影杂志比看设计杂志更仔细,也相当积极地画课堂作业之外“自己想画的东西”——比如给尚未引进日本的电影设计海报,借此抒发自己“好想去看这部电影啊”的心情。

这些出于个人趣味创作的海报,倒是给他带来了意外惊喜。大学三年级时,和田诚画的海报拿到了日本最重要的平面设计奖项“日宣美奖”。得奖后,连东芝这样的巨头公司都找上门来,邀请还没毕业的和田诚做电视广告设计,他还凭这个奖项入职业内最好的专业广告公司,足见这个奖项的含金量。

对于这样的成绩,他既会在日记里写出“第一名,是我耶”这种小小的骄傲兴奋,也有些没心没肺。明明能接商单、拿设计费了,却会答应刚认识的印刷厂老板免费帮忙画电影院海报,一画就是九年,只图“自己画的海报有可能贴到街道上,会很开心,不是吗?有这个理由就足够啦。”

玩心催生的早期作品

乐趣,始终是和田诚的第一追求。

他的第一本书也诞生自“好玩”。那是一本单页漫画集,每次公司开无聊的会议,他就在下面画画,画的都是大象,每一张都有梗,比如人类贩售的气球其实是大象的鼻涕泡。公司氛围很好,老板知道他开会时画这种东西,倒也没生气,叫他整理整理拿去印刷出版,说公司可以付这笔费用,似乎是想把它作为送客户的礼物。

这本书在朋友中大受好评,也经朋友推荐寄到了出版社。确实有编辑读后很喜欢,因此给和田诚引荐了不少童书插画与装帧工作。意外的是,福音馆书店的松居直回了一封很不客气的信,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出版这么无聊的作品,还为日本正在出版这样单薄的作品叹息。

和田诚此前听闻松居直出版过长新太的无厘头绘本,还以为松居直包容度很高,没想到收到的是这样一封回信,当下感觉眼前一黑。不过,《21头大象》本来也只是一件意外的作品,还是那种单幅漫画,根本不是绘本,和田诚也没期望过从编辑这里获得什么,他很快开解了,心想一次就想得到所有编辑的肯定,有些太天真、太傲慢了。

可不久之后,看到朋友宇野亚喜良画的绘本,小时候编故事、画一整本“绘本”的记忆被唤醒,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很想画绘本。既然没有绘本项目找上门来,那干脆自己画起来吧。

那时候,和田诚常去草月艺术中心玩。这个艺术中心内设爵士乐研究会,还有电影戏剧舞台,支持打破框架的自由创作,反对商业主义裹挟艺术,广告、插画、文学、音乐等各界的自由主义创作者都常去,其中就有寺山修司、高桥睦郎、谷川俊太郎。有了想要自己画绘本、自己出版的念头后,和田诚就开始抓这些朋友写故事,草月艺术中心的朋友都没逃过他的“魔爪”。

1963年到1966年这三年中,和田诚自己出版了七本绘本。这些绘本大部分都没有讲什么确切的故事,更像在尝试新奇的玩法或特殊的印刷。自己约稿、画画、装帧、找厂印刷,甚至自己销售和寄送。每本只印四五百册,印刷费用十六万日元左右,定价就是把印刷费均摊下来,差不多四百日元。绘本全卖光了,可扣除留给作者、赠送亲友的样书,经济上肯定是亏本的。他一点也不在乎,“对一个年轻白领来说有点大手笔,但对一个享受个人乐趣的人来说,就是相当划算的支出了。”

一位“个人主义者”的思考

和田诚正经出版的第一本绘本是《月亮不见了》,这本倒是出版于没有人找他画绘本的1963年。当时出版社在策划一个“漫画家画的绘本”,误把和田诚当成漫画家邀请了过去。

故事中,小偷偷走了月亮,又因为月亮消失而愤怒;歌唱家把月牙做成竖琴,又在月亮变胖后大惊失色;两个国家争抢月亮的归属权,拉起了铁丝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争。原本可以玩游戏的孩子被分隔在铁丝网两边,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终于把月亮送回了天上。

这是一个以月亮知识为基点的奇幻故事。绘本涉及月亮的阴晴圆缺、潮汐涨落等地理知识,但阅读这本绘本时,不会觉得它是科普绘本,知识只是故事的支点,相比起来,倒是关于战争的反思更能引起读者注意。

在这本绘本出版的前几年,日本国内发生过一场反对美军自由驻守的安保运动,运动中有不少海报、标语的需求,因此多摩美术大学的学生和校友都在积极参与,身为设计师,和田诚也不免关心这场运动,还去了示威游行的现场。但运动留给和田诚的印象是:恐怖。

“不知道哪里飞来一块石头,旁边有人流了血。不是什么大伤,但还是很恐怖。6月15日也去了,这次没有靠近国会。第二天传来桦美智子死亡的消息。我倒不是深感挫折,但是我觉得,必须深思我们这些人制作的海报所招致的效果。每一枚海报都有政治鼓动力。”

参与政治运动的热血间接影响了他人,甚至在不远处有人因为这场运动而死亡,这件事情对和田诚的影响很大。写《月亮不见了》这个带有反战元素的故事时,和田诚从一开始就考虑让故事以有趣、轻盈的方式结尾,所以才把结束战争的希望寄托在了一群想要游戏的孩子们身上。他只告诉大家日常的游戏、欢愉是多么重要,不打算鼓动读者去谴责去运动。

1975年,出版社向谷川俊太郎约稿,让写一系列给词语下“定义”的绘本,其中有一本《朋友》。这本绘本直接灵感来源是《花生漫画》中的一句话:“幸福是一只温暖的小狗”。即使是下定义,也不是知识性的定义,而是感觉性、哲学性的定义。选和田诚来画画的原因也和这相关——“模模糊糊地觉得和田诚和《花生漫画》有点像呢,那种幽默氛围什么的。而且,和田诚跟舒尔茨画的眼睛都是豆豆眼。”

绘本开头,和田诚以一贯的至简画风,画儿童的日常生活,诠释朋友“是总一起回家的人”,是对方生病了就去探望的人。到了故事高潮——“哪怕没有见过面,他也是朋友”“富人家的孩子,穷人家的孩子,两个人怎样才能成为朋友”……画面风格也随之一变,改用了真实照片,几乎是以警醒读者内心的方式,把这个世界上正在受苦的孩子们的样子原封不动地呈现在绘本中。

由和田诚绘画的《朋友》很受欢迎,这本书成为了出版社策划的那一系列“定义”书中最畅销的作品,自然获得了再版机会。当年做自出版时,谷川和和田两人的合作,还属于朋友间的娱乐与支持,到了上世纪70年代,如果出版社问谷川希望和谁合作,他就说“当然是和田诚”,出版社也当然乐于这二位契合度极高的作者合作,连批评过和田诚的福音馆也为他们出版了《洞》。

当年抱怨在绘本界不受重视的插画家,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绘本作家了。可绘本作家不是和田诚个人兴趣的重点,也并非这段时间的生活重心。1972年,和田诚对歌唱家平野雷米一见钟情,两人闪婚,相爱至老。婚后,无论妻子想继续做歌唱家,还是做美食评论家,和田诚都非常支持。相应地,他自己也在继续五花八门的尝试。

他和朋友合办不赚钱的小众艺术杂志,给周刊杂志画封面,时不时画画自己喜欢的爵士乐手肖像并每年和朋友找个小画廊办展,就此与村上春树相识,并基于共同的兴趣策划并创作《爵士乐群英谱》。对音乐的喜爱不止于此,他从零开始学钢琴,然后写词作曲。

再后来,朋友问他下一步还想试试什么,和田诚无心之中说想写写电影剧本,于是就写出来了,进而当上导演拍起电影。至于后来拿到《旬报》十大日本电影、蓝丝带电影奖最佳导演等荣誉,他也毫不在意,又从电影世界抽身,回工作室里画自己的小小漫画。

2019年10月,和田诚因肺炎去世。好友谷川俊太郎为他写下悼诗:

“你不会成为过去/即使从眼前消失/也将生活在/洋溢生命力的画与设计中/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你/那便是natural/‘自然’这个日语词,无法捕捉你的神髓。”

村上春树则形容和田诚的离世像所有伟大艺术家离世一样,没有人可以填补他们留下的空白。

他离世以后,绘本世界里确实很难找到另一个像他一样“无目的地玩耍”的表达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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