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蒂姆·惠特马什：孔子与亚里士多德存在有趣共性

11月8日，以“古典文明与现代世界”为主题的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在北京举行。大会旨在汇聚全球古典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共同探讨古典文明对现代世界的影响。

专访·人物

蒂姆·惠特马什，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剑桥大学古典学系希腊语教授。惠特马什的研究领域广泛，涵盖古希腊文学、思想史和文化史，尤其擅长探讨古代无神论和宗教思想。其著作《与神作战：古代世界的无神论》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该书深入探讨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的无神论思潮，揭示了这些思想如何影响现代世界。

蒂姆·惠特马什。封面新闻记者粟裕摄影

“孔子与亚里士多德存在有趣的共性，两人认为要深刻理解美德，而不是推崇教条般的生活准则，他们都是明智的思想家。”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剑桥大学古典学系希腊语教授蒂姆·惠特马什在接受封面新闻专访时表示，孔子在西方是一个知名人物，他通常与宁静致远的生活态度联系在一起，人们会引用孔子的格言来表达阔达明智、哲学化的生活观。

古典学是西方一门研究古典文明的学问，承担着文明研究、文明传承与文明互鉴等诸多重要责任。自现代学科建设以来，它一直是西方学术的核心组成部分。

惠特马什认为，在现代，与古典的历史对话是一种巨大的优势和力量，这赋予了人们在世界上的道德根基感、归属感和价值感，同时又不阻碍进步。西方18世纪的科学革命伴随着古典学术革命，绝非偶然。

“中国有自己的文学经典，中国古典文学也对西方产生了影响。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孩子们最喜欢的电视节目之一就是《西游记》。”惠特马什说。

很多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人工智能

这是亚里士多德从未设想的问题

封面新闻：古希腊文学被誉为世界文学发展的奠基石，对后世文学、艺术乃至整个西方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您在古希腊文学领域深耕多年，在您看来，古希腊文学对现代世界产生了哪些深远影响？

蒂姆·惠特马什：从历史的维度看，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思想、政治、艺术对欧洲产生了深远影响，这在西方流行文化中随处可见。比如，几乎每个人都能认出希腊神庙或希腊雕像。

雅典公元前1世纪大理石男子肖像。封面新闻记者粟裕摄影

阿佛洛狄忒小雕像。封面新闻记者粟裕摄影

我们还在通过古希腊、古罗马的视角来理解世界：当我们谈论城市、帝国、民主时，使用的都是古老的词汇。

你提到了文学，在文学中的影响也是无处不在的。在西方，史诗、悲剧和喜剧的分类都源自希腊，在西方，现代小说的概念也深受古希腊小说的影响。

封面新闻：古希腊哲学思想是西方哲学思想的重要源头，对现代社会的伦理和道德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古希腊哲学思想对现代伦理和道德观念有哪些具体影响？

蒂姆·惠特马什：在英语中，“ethics”和“morality”分别是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汇。绝大多数西方哲学基本上都是要在某种程度上与古代思想进行对话的。哲学流派此起彼伏，但都以重新诠释某位特定的古希腊哲学家为中心。

在过去30年左右的时间里，亚里士多德成为焦点，但这一切都是积极且富有建设性的。正如我上面所说，古典文化并不一定要遵循古典模式：它们只是从中寻找方向和再定位。当然，现代很多西方哲学讨论都集中在亚里士多德几乎从未设想过的问题上，比如安乐死、人工智能。

中国与古希腊古典学存在共性

现代英雄崇拜与古代内涵不同

封面新闻：在您看来，中国古典文学有哪些亮点？中西方在古典学上如何交流互鉴？

蒂姆·惠特马什：我最初是通过颜荻接触到中国古典学的。颜荻曾在剑桥攻读博士学位，她是一位杰出的学者，发表的重要著作是中国古典学的优秀代表。正是她首次邀请我来到中国，前往中山大学博雅学院，那时我的著作《与神作战：古代世界的无神论》刚被翻译成中文出版。我在剑桥任教的地方，与中国有着长期的联系，比如杰弗里·洛伊德爵士开创了“中希医学与科学比较研究”的先河。

由于中国古典学与古希腊、罗马古典学存在共性，但在特点上存在差异，因此双方的对话极具价值。遗憾的是，欧洲学习中文的人有限，尽管这一状况正在改变，例如，我女儿上的是一所提供中文课程的公立学校，她青少年时期还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

封面新闻：古希腊宗教中的“英雄崇拜”是西方文化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它塑造了许多文化符号和象征。古希腊宗教中的“英雄崇拜”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种影响在现代社会中是否依然可见？

蒂姆·惠特马什：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英文单词“hero”直接源自希腊语，这是现代文化中一个非常常见的词汇。我们称钦佩的人为“英雄”，小说或电影中的主人公可以被称为“英雄”，还有像蜘蛛侠和蝙蝠侠这样的“超级英雄”流行文化，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源自对古希腊的某种解读。

但古希腊宗教中的“英雄崇拜”实际上是一件迥然不同的事情，这在流行文化中并不太被人们所理解。这涉及对那些做出某种非凡行为的人产生宗教崇拜。这可能是积极的，或者是消极的：也有一些英雄是出于敬畏而被崇拜的。在现代英雄主义观念中，宗教维度并没有真正留存下来。“英雄崇拜”在古希腊宗教中对西方文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语言和文化传统方面，现代社会中虽然仍有“英雄”的概念，但与古希腊宗教中的英雄崇拜已有很大不同。

西方人文学科过于与科学对立

当下古典学研究需要更国际化

封面新闻：在全球化日益加深的今天，国际的文化交流和理解变得尤为重要。您认为古典学在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和理解方面有哪些独特作用？

蒂姆·惠特马什：古典学研究一直具有国际性。一方面，因为古代经典文本吸引了大量人群，并帮助他们在世界中定位自己，这是积极的一面；另一方面，因为古典主义被曾经的帝国主义者所利用，作为入侵和所谓“文明化”邻国的借口，这是消极的一面。

如今，我认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是，世界各地有智慧、有思想的人们要团结一致，找到一种能相互沟通的语言。世界正处于危险的转折点，仅靠技术无法拯救我们。定义何为人道是迫在眉睫的，也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封面新闻：您认为未来古典学的发展趋势会是什么？

蒂姆·惠特马什：我认为至少在西方，人文学科已过于与科学对立。例如，我们可以从神经科学、流行病学、气候研究等领域学到很多东西，反之亦然。科学家已变得高度专业化，并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人类的问题。他们变得功利化，被金钱和大额资助所驱动。

古典学研究需要更加国际化，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全球互联的世界中，我们不再处于19世纪的世界，我们应该期望古典学学科获得大力发展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