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曾是一名矿山爆破手。用风钻机打出洞,再将炸药抵进深处,点燃引信,起爆,这样的工作他干过16年。同时他还是一名诗人。平时他会在用完的炸药箱纸板上写诗,刻意不让身边人知道。他写诗的动机很简单,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活着”。
继2024年8月出现在许知远主持的《十三邀》,获赞“当代版活着”出圈之后,陈年喜10月又携新书《峡河西流去》做客浙江大学图书馆,面对“00后”大学生们,做了一场主题为《文学是个体和时代的载体》的演讲。他宽慰面对未来有些焦虑和迷茫的同学们说,即使我们处于狂飙时代的潮流之中,只得踉踉跄跄地往前奔去,不断怀疑、茫然和追问:最终的点究竟在哪,安身之所在哪,但或许我们可以在无力对抗的激流中,在“每条路上都走满了人”的时代里,找到自己的节奏,找到自己的方向。在信息繁多的互联网世界里,很多人依然是“信息孤岛”,也许文学是治愈与沟通的途径。
陈年喜的人生和作品,给当下的年轻人带来了哪些启迪?近日,封面新闻独家对话这位诗人,了解他的《炸裂志》——这也是他出版第一部诗集的名字。
陈年喜近照
“当代版活着”
2015年,陈年喜因颈椎病严重接受手术,不能再从事矿山爆破,离开矿山去别处打工,也因此有更多的时间写作。他不光写诗,还开始写散文。矿山生涯和故乡人事成为他写作的充沛素材。他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出版几本书,得了文学奖,销量也可观,名气出了圈。有人评论他的作品“重振了《诗经》的民间叙事传统,以苍凉细腻的笔触,呈现了悲怆又炽烈的生命力。”
2020年,咳嗽很厉害的陈年喜确诊尘肺病。他从打工地回到故乡陕西省丹凤县峦庄镇峡河村,专职写作。在个人微博账号上、微信朋友圈里,陈年喜会卖一些药材、冬菇等家乡土特产,补贴家用,买药治病。
2024年8月,54岁的陈年喜出现在许知远主持的《十三邀》第三集,再次进入大众视野。他的人生和文学故事,再次被众多人热议、传播。他讲述的故事艰辛、沉重,但语言通透、态度豁达,让很多人从中获得启发和力量。网上有评论说这期《十三邀》“拍出了当代活着”“这一期与苦难有关,却绝非苦难奇观。”而且,陈年喜的妻子书霞也进入了镜头里,言语不俗,很有主见。很多人称赞她是一位有思想,温柔坚定的女性。
有人说,艺术是爆炸,文学也可以。2019年陈年喜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就叫《炸裂志》。不管是开矿,还是写作,跟很多认真、努力生活的人一样,陈年喜从一个一个障碍、人生困境中不断突围。从这个意义来说,虽然离开了矿山,但他一直都是一名“爆破手”。
矿工兼文学青年的前半生
不管是陈年喜,还是胡安焉、范雨素,被称为“素人写作者”的他们,都不是人到中年才突然开始写作,而是很早就开始写作,且有过多年的文学阅读经验。他们一直在写,只是中年之后才被看见。从高中写诗算起至今,陈年喜从事文学写作,至今断断续续已三十年。
陈年喜出生于1970年。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氛围很浓,很多人是文学青年。陈年喜是其中之一,读中学时他喜欢上写诗。高中毕业时,他写了大概五六十首诗,只发表过一首,但他非常开心。这首诗发表在一张报纸的中缝里,他因此得到五块钱稿费。“从那时候起我就有志于去写写诗歌。”陈年喜说。
高中毕业后,没继续读大学的陈年喜,投入为现实生活奋斗的人生轨道上。全社会文学氛围的退潮,以及个人生活的现实课题,让他的文学梦逐渐变得遥远。脑子更多想的都是化解眼前的困顿。但他也没有完全放弃文学。作为一名陕南农村青年,陈年喜在务农之余,积极追求文学:看书自学,上文学函授班,还写过一个地方戏剧本。
1999年,儿子出生,妻子体弱,身为家里顶梁柱的陈年喜,放下纸笔,决定下矿。他很聪明,很快掌握技术,成为一名爆破手。
他的工作环境多是5000米深处的矿洞。现实变得极其粗粝,但诗歌、写作并没有完全撤离出他的心。从喀喇昆仑山到祁连山,从华北平原到漠北边地,从青海到内蒙古,从太行山到长白山……从1999年到2015年,他在全国各地矿山做爆破工长达16年。他生活在动荡之中,诗歌也跟随着他从一个矿洞走向另一个矿洞。
16年爆破手生涯当中所感受、目睹到的一切,成为他诗歌写作的重要素材和灵感来源。爆破与写诗对他来说,不但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前者给后者提供素材,后者则滋润了前者。16年矿工岁月,身处矿洞深处的幽闭环境中,诗歌成为他这种粗粝生活的重要出口。
在矿上工作,身边没有纸,陈年喜会把诗写到记工分的本子上或者炸药箱上。身为爆破手的他,每天都有一箱炸药。用完的炸药箱盒子展开,平时被用来铺在床上当褥子。
盒子是空白的,可以写字。陈年喜回忆说,有一年在新疆,他每天下班都在炸药箱上写,写得密密麻麻,离开那个地方时,写上诗的炸药箱盒子,堆积得很厚。写的这些东西其中有些传到了博客上,保存了下来,有些扔了。
2013年春,陈年喜在河南内乡的一处矿山工作,一天下班时接到家里电话,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长久地在矿洞里高噪声下操作机器,让他头疼欲裂,加上突然的精神打击,激发他当夜写出一首《炸裂志》,记录下心与身、命运无边黑夜的炸裂。“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后来这首诗成为他那本出圈诗集的名字。
《炸裂志》
这首《炸裂志》放在博客上,在网上得到广泛传播。陈年喜开始受到外界关注。有导演将他的故事拍进聚焦工人诗人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并在全国上映。“矿工诗人”陈年喜开始出圈。
2015年,一场伤病则结束了他的爆破生涯。由于常年匍匐在低矮的矿洞里,陈年喜的颈椎病恶化,不得不接受手术。医生在手术时使用金属片对他的颈椎做了加固。他对此感慨万千,“我们一生都在开采金属。而最后,以一个小金属片的形式镶嵌在身体里,让身体得到延续。”这场手术花了10万元,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做完这场手术,陈年喜离开矿山,结束16年的爆破手生涯。
之后,陈年喜前往北京皮村的工友之家做义工。2016年,陈年喜跟随纪录片《我的诗篇》制作组前往美国,在哈佛、耶鲁等名校里做诗歌交流分享。
2017年,在朋友的介绍下,陈年喜去贵州为某旅游企业写文案。这份工作让他有了更多的写作时间。出于现实经济的需要,考虑到写非虚构作品比写诗收入更高,而且非虚构文体对事物的容纳力更大,于是他的写作重点转向写非虚构。而且,他对自己的写作也有一种责任感。矿山的打工辛酸与生死,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他想努力讲出其中的一部分。“文学可以呈现那些被忽视的不被看见的一面,使人和人之间被打通,我觉得这也是文学的功用之一。让一群人不被湮没,这也是我个人的理想。”
从2021年之后,陈年喜陆续出版多部散文集、非虚构作品集,包括《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一地霜白》。这些作品都是矿山题材。在外漂泊多年,近年回到家乡陕河的陈年喜,开始用文字叩问生命来处,开启了一段对故乡和根脉的文字探寻之旅。2024年,这些文章结集成《峡河西流去》正式出版。这几本书的豆瓣评分都超过8分,文末都有大量优质评论。
《峡河西流去》
《一地霜白》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作品里有生命的温度
也有艺术的光华
近些年来,普通人或者素人写作者写自己打工生活的文学作品,包括诗歌、非虚构并不少见。但陈年喜的作品能脱颖而出,跟他的写作有突出优点分不开。比如他的散文,没有陷入普通人的流水账模式,而是有谋篇布局、有生动的人物故事、有文本的诗意和足够的思考。在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矿工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工作条件的粗粝、艰苦,一些残酷的伤亡案例,当然也不缺乏生命存在必然需要的一些欢乐。普通工人的亲情、爱情、友情,对幸福生活的憧憬、追求,读来感动、感慨、感怀。
读陈年喜写的矿山、家乡的人与事,会发现有很多不幸。但他的写作不是诉苦,也不是抱怨。“见过很多不幸”的陈年喜,也没有因此生活失去信心,他坦言自己“没有沮丧过”。残酷的现实,身体多病,但他的精神没有被打垮。也许,是这种乐观、坚韧,让他有机会在中年时延续自己早年的文学梦想。
或许因为有多年写诗的经验,陈年喜的散文写得很有文学性,语言节制,隐忍的风趣,含泪的幽默,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比如他这样写:“世上之物,唯有流水是最真实的,它的渺小与盛大,一泻千里与涓涓无形,信马由缰与身不由己,它的黑夜与白昼,来路与去处,不能伪饰。生命是另一条水流,欣与悲,真与伪,困顿与得意,跌宕与奔流,对事物的追赶与赋形,也是真实的,有河床和风物作证。”在一些作品中,他还动用了小说的写作手法,《一个人的炸药史》《我的朋友周大明》都是被称赞的名篇。
陈年喜的诗里有血、汗和情感的展现,但并非无节制的控诉。那里有生命的温度,也有艺术的光华。
在《芦花白了》里他写:“在秦岭南坡 芦花白了/雁南飞 枫点火/南山顶上霜露闪烁/秋阳的暖意薄如蝉翼/老井的陶罐 被山风打翻/羊群下山 它们是人间更白的芦花/小小的羊羔含苞待放/它们欢乐 奔跑/是谁铁环上滚动的童年”……
在《苦难是天上的星月》中他写“姐姐/此刻 你与十万青麦同在/饱满的汗粒与禾香把你包围/在广大乡间 这是最平常不过的图景……”
在《最后的喜鹊》有这样的句子:“织密的蒿草 织密的虫声/峡河水沿夹壁西去又东折/下山人挑卖八月晚桃/汗的咸 汁的甜 一棵突然倒下的/槐树的“哎呀”/我们并不比一只喜鹊懂得更多……”
在《只有一场大雪完成身体的睡眠》中他写,“落在一个人身体里的雪/从来不被别的身体看见/有一年在秦岭深处/一场大雪从山顶落下/落满我的骨头/从此 再也没有融化……”
很多人都呼吁,文学工作者要深入当下的生活。很多作家技巧熟练,但匮乏第一手的现实经验。而像陈年喜这样的人,在生活的底部沉浮磨炼多年,一旦他们掌握精准、艺术表达的技巧、能力,他们就有可能写出好的文学作品。当然,就像任何写作者都不是完美的一样,在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的素人作家或者工人作家、农民作家,也容易存在信息和认知的局限性,在文学的写作上,不容易跳脱出书写自己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每一个素人写作者,要在文学写作的路上,有更多的成绩,还需要保持生长性。对此,陈年喜也保持清醒,“回首创作路,依然是迷茫的,惶恐的,知道自己依然在学习的路上。写出深入世界与人心的作品,是唯一的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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