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击的王安石:强辩下的大宋变法

进击的王安石:强辩下的大宋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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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变法是史学领域极常见的命题,前人研究已非常充分,要写出新意很难。周思成新著《王安石“强辩”考》自熙宁时代的唇枪舌剑切入,以当时广泛而激烈的政治辩论为审视主体,实可谓独辟蹊径,使人耳目一新。

传统意见谈论王安石变法,常将事与人分而论之。即对王的个人品行持肯定态度,对变法则持否定立场。如司马光身为王安石最强劲的政敌之一,于王去世后评价其“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建议“朝廷宜加厚礼”,以堵塞反复无常之徒的诋毁。黄庭坚是反变法派,亦不吝赞美王安石“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朱熹严厉批评王安石“以其学术之误,败国殄民”,也仍肯定其为人“清介”“高远”。吕中极不满王安石“引用小人”,却仍承认“安石之心与章子厚不同,……盖安石之法,犹出于所学;章子厚之法,将托安石以报私怨耳。”

这种评价模式长期延续,直到晚清才因国运急速下坠而发生变化。彼时的开明知识分子群起呼吁变法图强,这种心理很自然地也投射在了历史人物身上,商鞅、王安石与张居正等改革者成了时代书写的宠儿。如深度参与了戊戌维新、清末新政的梁启超,不但为王安石立传,还大声赞誉其为“三代以下之完人”,甚至将其与英国近代著名政治人物克伦威尔相提并论。这种按现实需要重新塑造历史人物形象的做法,意味着时代意见全面压过了历史意见。晚清只是开端。此后,时代意见愈演愈烈,历史意见步步退缩。及至后来,关于王安石变法的评价已全面翻转。

时代易变,时代意见必然游移不定。历史意见不会,毕竟历史的本来面目已经固定。后世之人虽无法百分百还原历史现场,那些严肃的历史研究终究是在不断逼近历史本相。《王安石“强辩”考》试图回到熙宁元丰时代,具体而言是回到变法期间各种政治论战的现场,自然也是一次摆脱时代意见、回归历史意见的努力。不过该书未止步于此,还试图更进一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北宋晚期看似思想活跃,交流频繁,却没有通向成功的政治变革?”其副书名“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常识与诡辩”,便隐隐指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被忽视的常识

十一世纪中国政治的最大常识,便是北宋仍是个皇权专制国家——遗憾的是,前些年的宋史热似乎让许多人忘记了这一点,竟将赵宋王朝视为了拂晓、前夜乃至近世的开端。实则赵宋王朝的皇权依旧无远弗届,赵宋王朝的官僚集团依旧只是依附于皇权的统治工具。至于文官们较前朝更有尊严、也多了些批评皇帝的空间,只是皇权从改良统治术的角度出发,略略放松了勒在官僚集团脖子上的绳索,并不意味着官僚集团成了一种独立于皇权之外的存在。

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皆无能够抗衡、制约皇权的力量。当然,北宋政治确有其特别之处,正如本书所承认的那般:

“北宋政治最吸引人的地方,莫过于这个时代和这套制度竟能允许王安石、司马光这样的儒家理想主义者升到能够真正左右国家命运的高位,并且,在获得权势的过程中,他们几乎没有受到权力腐化的侵蚀。单是这一点,北宋政治也足以得到很高的评价。”

只是这种特异性远不足以改变北宋的政权性质。王安石与司马光可以利用其能量与声望部分影响时代走向,但真正的决策者仍是皇权及其代理人。当皇权决意不受王安石与司马光影响时,王安石与司马光毫无办法。

正是这个最大的常识,决定了十一世纪中国的政治论战,无论表现得多么激烈与充分,皆只能走向强辩,且必以诡辩告终。

政治靠山决定论辩成败

王安石的强辩众所周知。赵抃说他“强辩自用,诋天下公论以为流俗”;朱熹说他“直是强辩,邈视一世”。强辩既是王最重要的性格特征,也是他立身朝堂期间留给世人最显著的政治标签。围绕在王安石身边的那些知名新法派干将,如吕惠卿、章惇、曾布等,也皆在史料中呈现出咄咄逼人、利口轻肆、猖狂狡狯的论辩特征。

这些史料记载,不能简单归结为政治对手的污蔑。毕竟熙宁以前、元祐之后同样政争频繁,可惟有熙宁、元丰时代的变法派在史料中留下了强辩的历史形象,可以说是个极突兀的例外。

在宋人刘安世看来,这突兀的例外之所以出现在熙宁、元丰时代,核心原因是宋神宗的权力毫无制约而又亟欲大有作为:“神庙即位,富于春秋,天资绝人,读书一见便解大旨,是时见两蕃不服,及朝廷州县多舒缓,不及汉唐全盛时,每与大臣论议,怫然有不悦之色。……独金陵揣知上意,以一身当之,以激切奋怒之言,以动上意。”神宗即位时仅二十岁,正是雄心勃勃意欲有为的年龄,又素好法家权术,喜读《韩非子》,曾沉痛慨叹“天下弊事甚多,不可不革”。熙宁元年王安石入朝,神宗向他询问治理天下的法门,王回复“择术为先”。神宗又问效仿唐太宗如何,王回复“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这些话语,既契合神宗的价值观,也命中了年轻皇帝欲大有为的心态,神宗自然颇为受用。其命王安石“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可谓顺理成章。

因新政成了疯狂逐利的财政改革,当时天下人对王安石变法群起而攻之,可王始终屹立朝堂岿然不动。据刘安世分析,这岿然不动主要依赖虚名、实行、强辩、坚志八字——“当时天下之论,以金陵不作执政为屈,此虚名也;平生行止无一点涴,论者虽欲诬之,人主信乎?此实行也;论议人主之前,贯穿经史今古,不可穷诘,故曰强辩;前世大臣欲任意行一事,或可以生死祸福恐之得回,此老实不可以此动,故曰坚志。”简言之就是名声大、私德好、擅长强辩、绝不低头。前两项不足为奇,后两项恰是神宗最看重王安石的地方。王安石能够上位,是因为想要大有为的神宗希望他上位;王安石的强辩能够在朝堂上有发挥空间且无往而不利,是因为想要大有为的神宗需要他的强辩。史载,王安石于御前与人争辩,常自神宗处收到“上笑”“上悦”“上大悦”之类反馈,这反馈毫无疑问正是极有力的支持。

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王安石变法的完整表述,应是“以神宗意志为准、由王安石负责执行的财政改革”。正如《宋史·唐介传》所言:“安石强辩,而帝主其说。”亦正如曾公亮的无奈感慨:“上与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无人能够在政治辩论中击败王安石并阻击变法,其核心原因既不是王安石辩才超群,也不是变法占据着不可动摇的道德优势,而是王安石的辩词背后站着宋神宗。没什么东西可以制约皇权,所以王安石的政治辩论,往往在启动之前便已立于不败之地。而这也正是“强辩”的核心含义——不管道理上站不站得住脚,论辩时总有说辞,总能够强行宣布论战胜利。

强辩的终点是诡辩

变法初期,王安石与司马光围绕“理财”的著名争论,便是一场典型“强辩”。王安石认为国用不足的缘故是“未得善理财之人”,声言只要朝廷起用专业理财人士,必可做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则担忧所谓理财专家不过是擅长“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毕竟天下财富“不在民间,则在公家”,朝廷欲增加财政收入便大概率要增加百姓负担。

若单纯从经济学逻辑来看,王安石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确有实现的可能。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朝廷放松对社会的管控,以激发民间活力,让社会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财富总量上去了,朝廷的财政收入在“不加赋”的情况下也会有相应增长。遗憾的是,王安石未在辩论中指出这唯一的可行路径——至少司马光留存的史料里见不到相关记载。且变法启动后的财税增收手段,也与这唯一的可行路径背道而驰。青苗法、市易法等新政,走的皆是强化社会管控并加重百姓负担的旧路。这些事实,足证司马光在辩论中表达的担忧是真问题。遗憾的是,这样的真问题却可以被王安石的“强辩”轻易消解。

强辩的终点是诡辩。

熙宁五年,朝廷在开封府界推行保甲养马法,由民众申请饲养官马来换取赋税减免。王安石对此项政策信心极盛,对神宗说“百姓多以为便”,且主动申请者甚多。吴充、文彦博等人担忧下面官员为完成政绩会有强迫百姓“自愿申请”之事。

王安石的回应是大宋有优越的登闻鼓制度、待漏院制度,百姓受了强迫可以上访告御状。目前没有人告御状,可见并无强迫摊派之事。可当真有东明县百姓因免役法害民而集体进京上访时,王安石却又换了一套说辞,坚决主张不可姑息这些“打鼓截驾”的百姓,理由是他们都是些因被新法损害了些许利益,便会被人煽动起来破坏变法大局的愚民。这种诡辩造就了一种逻辑上的闭环,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言:“任何明确感受自身利益受损的人都可以打鼓进状,任何实际上这样做了的人都不清楚真正的利益,是被煽惑的愚民。”于是乎,这场变法便有且仅能有“民众普遍欢迎拥护”这样一种评价。

亦即是说,王安石与一众变法派官员携其强辩登上历史舞台,不是熙丰时代政治剧变的原因,而是皇权意欲大有为的结果。一定程度上,王安石的强辩乃至诡辩,实际上充当了同样好辩的神宗的嘴替。有了神宗的支持,王安石的强辩可以击败所有政敌,亦无人奈何得了他的诡辩。而一旦失去神宗的支持,那强辩与诡辩的威力便会烟消云散——据宋人吕本中《杂说》记载:“王安石再相,上意颇厌之,事多不从。安石对所厚叹曰: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王安石还是那个王安石,只是神宗已对他产生厌倦,王的强辩遂再无用武之地。

“强辩”可怖,“渊默”无用

熙丰时代强辩者云集这种现象,放到两宋史里看虽然突兀,在整个中国古代史中却非特例。自秦汉至明清这两千余年间,但凡皇权意欲大有为,朝堂之上必有擅长强辩的宠臣活跃,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历史规律。

较典型者,如秦始皇执政期间,有李斯于朝堂上巧舌如簧,只为给焚书坑儒——即“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提供理论上的合法性。刘邦做了皇帝欲修筑豪华壮丽的未央宫,又值民生萧条百姓流离失所,也是萧何出面“强辩”,论证了这项巨型工程的可行性与必要性。

萧的原话颇值得一提:“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且亡令后世有以加也”——正因天下未定,百姓对人力物力的沉重汲取已经麻木了,再沉重一点也无所谓,正是滥用民力建造壮丽宫殿的好时机。天下太平了,百姓期待休养生息,反倒不适合这样干。且宫殿越壮丽越有助于增强天子威望。现在将宫殿建得足够华丽,后世之君没了扩建的必要,也是好事。刘彻统治期间“天下户口减半”,公认与其推行的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有直接关系。而这些政策的主持者桑弘羊,恰也是个极为强辩之人,《盐铁论》中载有其与“贤良文学”激辩的诸多原始材料。

有为与强辩合流,常造就民生悲剧。生活在刘彻时代的司马迁,便亲身经历了时代自文景之治向“中产之家大抵皆破”急速坠落的全过程。他在《史记》中着力称赞“惠帝垂拱”与“吕后政不出房户”,退而求其次,将无为而治视为更不坏的政治选项,显然是总结和吸取了近在眼前的沉痛教训。东汉人班固大约也从历史中获得了相似体验,故亦在《汉书》中借其姑班婕妤之口,称赞汉成帝“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默,尊严若神”,开启了中国传统政治赞颂帝王“临朝渊默”的传统。

渊默是强辩的对立,其字面意思是立场深沉,既不轻易发言也不轻易表态。汉成帝无力掌握皇权,只好垂拱而治,将政务交给权臣打理,鲜少就具体政务发表看法,故有临朝渊默的评价。这位因沉迷女色、放任外戚干政而被一般读史者视为昏君的皇帝,在位长达二十五年,其间无大工程,亦无大战争,未曾追求雄才大略的实践,故百姓所受折腾远少于武帝、宣帝等有为之君。据《汉书·食货志》载,其继任者哀帝上台时,“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百姓愿不愿意生孩子、生了孩子后能不能养大,是衡量农耕时代民生好坏的重要标准。这位“昏君”竟是西汉人口盛世的直接缔造者之一。

在皇权专制时代,渊默与强辩这对反义词,不仅指向执政者的个人性格,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施政路线。强辩是有为的标配,渊默是无为的特征。无限皇权不受制约这个前提断难改变,传统知识分子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将无为与渊默塑造为政治美德。所以《后汉书·百官志》里有“帝道渊默”这样的赞语。西晋人陆云劝谏吴王司马晏节省民力勿大兴土木,也是以“世祖武皇帝临朝渊默,训世以俭,即位二十有六载,宫室台榭,无所新营”为说辞。《后魏书》称赞魏宣武帝元恪,用词亦是“临朝渊默,端严若神,有君人之量”。

赞美“帝道渊默”的同时,传统知识分子亦将忠厚老成、敦厚寡言视为官僚群体——尤其是宰执群体——应具备的良好品质。理由是这类官僚无力摇唇鼓舌去引诱君王大事兴作,有助于时代安静,可让百姓休养生息。如张释之曾对汉文帝称颂“言事曾不能出口”者乃利国利民的长者,力劝其不可重用提拔擅长“口辩”之人。太史公则盛赞张释之的说法“有味哉!有味哉!”熙丰时代知识分子对朝堂强辩之风的批判,也应置于这种思想背景中来审视。刘挚上书神宗,抱怨朝廷不该将“忠厚老成者”视为无能,更不该将“侠少儇辩者”视为可用;苏轼亦上书神宗,对朝廷“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表示极为不满。这些批评,看似是对有辩才者怀有深刻偏见,实则仍是无可奈何下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辩才是个好东西,但面对无限皇权不受制约这个现实,为民生计,官僚集团还是少点辩才更好。

无解的难题

遗憾的是,不管传统知识分子如何赞颂“帝道渊默”,皇权始终是传统政治运作的唯一枢纽。只要官僚集团内部还存在分歧与斗争,便终会有强辩者出位去支持或诱导皇帝打破渊默。皇帝但凡稍有能力,亦绝难顶住利用无限权力去自我实现、自我满足的诱惑。所以,传统史书中那些拥有渊默美德的帝王,多是傀儡或能力不足者。

前文提及的汉成帝,便是能力不足的典型。齐海陵王萧昭文墓铭上刻着“正位恭己,临朝渊默”字样,则是因他十五岁时被权臣立为皇帝,在位仅四月便被迫禅位并被害,毕生只是他人的玩物。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基于法家权术的渊默,明英宗是其中一例——据何乔远《名山藏》记载,明英宗的执政风格是“临朝渊默岳峙,近侍莫窥其际,百司奏章一览即记,亲自裁决,无所旁落”。这种渊默已与无为的本意相去甚远,乃是在刻意营造天威难测的政治空气。

宋代皇帝中,以渊默知名者亦有三人,即仁宗、宁宗与理宗。三人渊默的原因各不相同。宁宗在位三十年,临朝渊默无言。其自我解释是信奉“人主择宰相,宰相择百官……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的古训,但在臣僚们看来则是因为拙于言词且昧于治道,能力有限不得不如此。理宗出身宗室旁支,因宁宗无子而获继帝位,在朝中根基浅薄,欲坐稳皇位,须高度依赖宁宗时代的权臣史弥远与宁宗之妻杨太后的支持。故执政期间“委旧辅史弥远,渊默十年无为”。至于仁宗,其晚年长期临朝渊默,或许只是因无论怎样努力都生不出继承人而深感挫折,是一种心态失衡下的消极怠工。

耐人寻味的是,传统知识分子呼唤渊默,可当渊默真正降临在仁宗、宁宗身上时,又再次引起了两宋知识分子的不满。唐介、叶清臣反复劝谏仁宗走出消极状态,希望他奋发有为,“时延群下,发德音,可否万几,以幸天下”。袁燮、真德秀则一再批评宁宗的渊默是不负责任,是放任朝政落在“奸臣”史弥远等人之手。渊默是病,强辩亦然,中国传统政治的进退失据,于此可见一斑。跳不出既定的大框架,渊默也好,强辩也罢,皆是无解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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