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父亲拍一张照片”
1986年,伊夫·伯格10岁,在他给一个男人画的一张炭笔肖像中,我们看到高高的衣领包住脖颈,头发凌乱而粗犷地向后抹去,眉眼浓厚,鼻梁和下巴都进行过二次勾勒,从远处看像是由复视导致的双重影像,肖像的中心在于男人的眼睛,其他一切都从那里延伸开来,他目光惊愕,像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而没有画到的下半身,可能正握着一件工具,让描摹这目光的人可以学会握住画笔的工具。
这个男人是约翰·伯格,伊夫·伯格的父亲,此时60岁。14年前,他因为参与制作电视节目《观看之道》而为人熟知。再过30年,像他一样,儿子伊夫·伯格也已成为一名画家,近90岁的伯格再过不了一两年便会走向人生的终点。他将所画的一幅野生接骨木叶子送给伊夫,两人开始通信,直到他离去,计26封,出版成书,名为“Over to you”,意为“交给你了”,这句话源自父子两人常玩的乒乓球游戏——在每次换发球之前的一句口头禅,他们等待着一次在传球接球之间优雅的弧度,但这往往需要运气。
在开始进入这26封信件之前,我们其实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在另一幅肖像上——伊夫和伯格的一张合影照片,它是这本书中文版的封面。尚为儿童的伊夫突然被叫了过来,因为伯格的左手拿着正抽了一半的烟,他意识到摄影机的存在,“和父亲拍一张照片!”或许有人正这么说。伊夫的眼神里有乖巧与愉悦,他熟悉这台摄影机或拿着他的人。伯格宽大的衣领依旧外翻着,同伊夫敞了一半的T恤形成对比。他们俩的眼神在视线上是连贯的,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整幅画面的核心依然从眼睛出发,但这一次是敞开的,他们手里握着的“工具”一览无遗,不仅仅是从衣领里所露出的,更是他们朝向未来将看到这张照片的读者所展现的那样——我将“我们”交给你了。
与伯格已在中国出版的诸多著作相比,这本小册子目前成为一个较为独特的存在,仿若暮年的伯格最后一次散步漫谈。他用虚构的信件写过小说——例如《从A到Z》,写过随笔《我们在此相遇》,甚至是与摄影师让利·摩尔合作的《幸运者:一个乡村医生的故事》,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写作都以这样的形式呈现,但进入晚年的写作以后,他对形式上的追求已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他只是在制作一本本手工小册子,面向任何读者,他不提出阅读上的要求。
2.没有时间落款的排列
如今,写信已逐渐成为一种传统手艺,阅读信件的体验变得弥足珍贵。我们很容易从这本小册子联想到市面上流行的家书、家信,甚至民国年代文人墨客的情书,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本册子既不同于家长里短的絮叨,也不是关于教育的指导,更没有流于情感的抒发,以上所有的东西都将形成另一种东西,成为这本册子的潜流。真正把它摆在读者面前的是观看:梵高、戈雅、贾科梅蒂、塞尚、华托、卡拉瓦乔、石涛、朱耷,每一篇不到几百字的信件,穿插着这对父子所熟稔的那些画家、摄影师的作品,他们交换意见,仿佛他们讨论的是共同的朋友,事实上有部分确实如此。
令这些信件同其他区别开来的,与其说是他们所讨论的东西,不如说是他们的讨论真正所引向的东西。为这些信件进行归类整理的工作不仅是徒劳,也是无必要的,正好是这些没有时间落款的排列为反复阅读打开了空间,使它可以被读者带去任何可能的场所。
不过真正要进入这些信件,还是有一些可能的线索。伯格终身是一名马克思主义者,不遗余力地与各派论战。晚年的伯格渐渐走出年轻时的意识形态而转向生命经验。生命的后几十年,他从英国搬到法国乡下,同农民成为邻居,同吃同住干农活,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于“死亡的秘书”和“讲故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认为自己做的事情和以前那些围着篝火讲故事给孩子们听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一类是远行的渔夫,一类是扎根此地的农夫,他们都有无穷的故事可以讲下去,对抗难以忍受的漫漫长夜。
3.“怀疑”作为钥匙
“怀疑”是进入二人对话的一把钥匙。对年轻的伊夫来说,他首先想带父亲前往的地方是怀疑之境,他有对永恒和瞬间的怀疑,对生命过于“太大”的怀疑,“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几乎不允许我们承认自己弱小的世界”,还有对“绘画何为”“艺术何为”的怀疑。伯格对“怀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他一生质疑权威,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流亡者——即使是主动离开英格兰,他依旧认为这是流亡,进入农村昆西生活更是对新自由主义式的全球化生活的一种反叛。面对伊夫的疑问,伯格显然更有智慧,从同一个“光线”中,他可以看到印象派对于瞬间着迷的希望,也可以看到奥斯卡·科柯施卡对于瞬间所指向的告别心态。
这引发伊夫去思考光的另一面——永恒,继而联想至朱耷“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思想。那永恒又意味着什么?轮到伯格了,他认为普桑和朱耷的画都在描摹神创造的世界,虽然方式完全不一样,但是两个人都质疑了神创的世界。在这简单的来回中,我们看到伯格游刃有余地用观看这把“利刃”继续切向他所关注的一切概念,使其变得具体。庖丁解牛是因为庖丁知道牛身上的关节位置在哪里,而伯格首先知道自己那把“刀”该怎么用。
伊夫继续击球,因为他并不知自己为何怀疑,他甚至带着宿命论的腔调形容自己俯视深渊的感受,“发生的事情注定会发生”。可在伯格看来,恰恰是怀疑,可以将他们的对话推向更远更深处——怀疑的河床下面涌动着创作的力量。正是因为一种“极富创造力的怀疑”推动,所以我们写作、绘画,开始歌唱。在完成创作以后,面对着自己的作品,创作者首先会沉默,他所沉默的是,这种怀疑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对世界又意味着什么。
4.“相信”作为钥匙
在这里,面对着创作的热情之流,将引出第二把钥匙——相信,以及关于艺术和绘画的意义。伯格的回信令人振奋,“我认为你对艺术前辈的评价是公平且重要的,即他们追求艺术的‘动力’要比他们的作品更能带给我们勇气”。不管是哲学家、艺术家还是科学家、在一个越来越强调“大”的世界里,都面临着如何选择相信的问题。伊夫的问题不仅指向绘画意味着什么,例如关爱地球的方式和对世界的责任,还体现在伯格即将要说出的“神秘性”之中。
相信神秘,相信总会有难以解释的东西,东方有一花一世界,西方也有一叶一菩提,在理性所到达不了的地方,卡拉瓦乔用他的凝视,汉兹洛娃用她的植物照片,用再简单不过的方法提醒着我们其实对自己和自然仍然是一知半解。
伯克父子和书信。来自《交给你了》。
英国作家杰夫·戴尔曾说,在伯格的生活和工作中,他最关心的占主导地位的两个问题是:“伟大艺术的永恒神秘性,以及被压迫者的生活体验。”这两者都指向相信,而相信是通过不断提问、不断质疑来成立的,在相信的背后是对责任的重压最坦然的接受,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深渊,正如伊夫经常感受到的那样,“对于我们这些持续生活在黑暗里并永远暴露在残酷现实中的人”,他也时常能感受到他父亲是一个异乡人,一个流离者,但他坚毅的目光会带他转向另一面,关于总能有所信的一面,那一面如同接受光亮一样,只是为了接受一个信息,“屹立不倒的,永远屹立不倒”。
所以最后伊夫会说出这样一段令人动容的话:“有时我需要其他眼睛来帮我确认画里有什么,而你的眼睛正是这样一双眼睛”。
5.别忘了第三把钥匙
伯格有一双怎样的眼睛?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但在这部书中后半部分里,两个人经由花朵开始谈论起艺术与死亡的辩证时,我们将会意识到,这是一双时间的眼睛,它将成为我们进入对话的第三把钥匙。
伊夫去参加一个演讲,用多张拍摄的绘画照片展示自己的创作,结果很不满意,因为它不仅导致创作过程呈线性发展,而且还简化了作品,引出了很多他讨厌的问题。伯格的回答是精妙的,他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比了一幅自己画的白玫瑰与另一幅圣母雕像,最后才说:“线性时间与我们想象的内容完全无关,这或许可以解释你在米兰的经历,即试图通过连续步骤来呈现创作过程时产生的挫败感。”圣母雕像持续几个世纪,而白玫瑰的故事只持续四天。
伯格的时间观念并不是线性进步,也更不割裂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他看来,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只是形态不同,他可以在里斯本旅游时“见”到自己的母亲,也可以突然在另一间房子里看见父亲正偷偷盯着一张地图发呆,他从父亲的眼里,看到对战争的沉默,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回忆时的痛苦。一切已发生的事情都会以其他的方式“回来”,而未来可能也以其他形态存在于过去,最终过去和未来会联合起来控诉当下。
伯格的劝慰不一定有效,但它一定会抵达伊夫,正如“玫瑰不提供安慰,但它可以抵抗生活的残酷”。正是因为这样的时间观,伯格的绘画永远是和日常生活经验连着的,无论是早期的工人速写,还是晚期那些极为抽象的线条,他利用非线性的时间作为工具来恢复绘画众多的功能之一——体现无形之物。
在耀眼的花束与死黑的背景之间,它引出一个未知的空白,正因为不可描述而又无处不在,我们才不得不时刻面对它,像一个个电车难题,而绘画让无形之物得以说话,此前它并不知道可以为自己赋予一个名字。
让无形之物得以显现,将上万年的矿物颜料不断研磨,利用钛白和蜂巢般的颜色让其在两层意识之间引导想象力去触摸,这是时间与另一重时间的重叠,正是这样一层层的涂抹和覆盖,才真正逐渐揭示了绘画的“就是为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在伸出去的手和画布后面另一只手的邀请之间,在一次次追忆往事的回声之间,它是永无止境的覆盖过程,更是不断触摸和感觉的过程。这种触摸极为私人和日常,它甚至来自一双经常给父亲按摩背部的手,伊夫的手。
此时,我们正站在父子两人对话的末尾:爱你的伊夫、爱你的伯格、野生接骨木叶子、伊夫的左手、尼禄的猫、死去的小牛、文森特、建筑工人……让我们继续回到一开始的乒乓球台上,重新将记忆的球拍挥舞起来,一次再一次,在逝者与生者之间搭起桥梁,你可能一开始会怀疑,继而有点相信,然后在某个时间下定决心,将手中的乒乓球抛起来,视线上移,再下落,定住,击出去,然后等待,它或许会在空中抛出一个完美的弧线,或许不会,这完全取决于运气,联动着过去现在与未来。
让我们开始吧,接下来,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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