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00:00
15:10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房门前瞥眼睹奇形——

当下我别过述农,骑马进城。路过那苟公馆门首,只见他大开中门,门外有许多马匹;

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纸,那爆竹还在那里放个不住。心中暗想,莫非办甚么喜事,然而上半

天何以不见动静?继之家本来同他也有点往来,何以并未见有帖子?一路狐疑着回去,要问

继之,偏偏继之又出门拜客去了。从日落西山,等到上灯时候,方才回来。一见了我,便说

道:“我说你出城,我进城,大家都走的是这条路,何以不遇见呢,原来你到你令伯那里去

过一次,所以相左了。”我道:“大哥怎么就知道了?”继之道;“我回来了不多一会,你

令伯就来拜我,谈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关上去,有几天不得进城,不能回拜

他,所以他走了。我写了个条子请你进城,一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谈到此刻才散。”我道:

“这个可谓长谈了。”继之道;“他的脾气同我们两样,同他谈天,不过东拉拉,西拉拉罢

了。他是个风流队里的人物,年纪虽然大了,兴致却还不减呢。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

怎么个勘法?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这多少日子。等到回来

时,又拢那里一拢,就回来了,方才同我谈了半天上海的风气,真是愈出愈奇了。大凡女子

媚人,总是借助脂粉,谁知上海的婊子,近来大行戴墨晶眼镜。你想这杏脸桃腮上面,加上

两片墨黑的东西,有甚么好看呢?还有一层,听说水烟筒都是用银子打造的,这不是浪费得

无谓么。”

我道:“这个不关我们的事,也不是我们浪费,不必谈他。那苟公馆今天不知有甚么喜

事?我们这里有帖子没有?要应酬他不要?”继之道:“甚么喜事!岂但应酬他,而且钱也

借去用了。今日委了营务处的差使,打发人到我这里来,借了五十元银去做札费。我已经差

帖道喜去了。”我道:“札费也用不着这些呀。”继之道:“虽然未见得都做了札费,然而

格外多赏些,摔阔牌子,也是他们旗人的常事。”我道:“得个把差使就这么张扬,放那许

多爆竹,也是无谓得很。今天我回来时,几乎把我的马吓溜了,幸而近来骑惯了,还勒得

住。”继之道:“这放爆竹是湖南的风气,这里湖南人住的多了,这风气就传染开来了。我

今天急于要见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说明白了:我并不是要追究东西,不

过要查出这个家贼,开除了他罢了。”我道:“是呀。今天我到关上去,听说大哥丢了甚么

东西。”继之道:“并不是甚么很值钱的东西,是失了一个龙珠表。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

国,可是初次运到中国的,就同一颗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厅上面,见同寅的

有这么一个,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带了一个来,只值十多元银子,本来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

上一颗云南黑铜的表坠,这黑铜虽然不知道值钱不值钱,却是一件希罕东西。而且那工作十

分精细,也不知他是雕的还是铸的,是杏仁般大的一个弥勒佛象,须眉毕现的,很是可

爱。”我道:“弥勒佛没有须的。”继之道:“不过是这么一句话,说他精细罢了,你不要

挑眼儿取笑。”我道:“这个不必查,一定是一个馋嘴的人偷的。”继之怔了一怔道:“怎

见得?”我道:“大哥不说么,表象核桃,表坠象杏仁,那表链一定象粉条儿的了。他不是

馋嘴贪吃,偷来做甚么呢。”继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们且说正经话。我所用的

人,都是旧人,用上几年的了,向来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个王富,一个李升,一个周

福,是新近用的,都在关上。你代我留心体察着,看是哪一个,我好开除了他。”我想了一

想道:“这是一个难题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继之道:

“这个自然。”

正说着话时,门上送进来一分帖子,一封信。继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递给我。我接来一

看,原来是我伯父的信。拆开看时,上面写着明日申刻请继之吃饭,务必邀到,不可有误云

云。继之对我道;“令伯又来同我客气了。”我道:“吃顿把饭也不算甚么客气。”继之

道:“这么着,我明日索性不到关上去了,省得两边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么动静没

有。”我答应了。

继之就到上房里去,拿了一根钥匙出来。交给我道:“这是签押房钥匙,你先带着,恐

怕到那边有甚么公事。”又拿过一封银子来道:“这里是五十两:内中二十两是我送你的束

修;账房里的赢余,本来是要到节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补些甚么东西,二

十两不够,所以同他们先取了三十两来,付了你的账,到了节下再算清账就是了。你下次到

关上去,也到账房里走走,不要挂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我道:“我此刻用不了这

些,前回借大哥的,请先扣了去。”继之道:“这个且慢着。你说用不了这些,我可也还不

等这个用呢。”我道:“只是我的脾气,欠着人家的钱,很不安的。”继之道:“你欠了人

家的钱,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钱,用不着不安。老实对你说: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

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当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丰足了,有余钱还我。我才

受呢。”我听了,不便再推辞,只得收过了。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梳洗过后,我就带了钥匙,先到伯父公馆里去。谁知还没有起

来。我在客堂里坐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丫头出来,说太太请侄少爷。我进去见过伯母,谈

了些家常话。等到十点多钟,我实在等不及了,恐怕关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却醒了,

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来,洗过了脸,吃了一会水烟,又吃了点心,叫我

同到书房里去,在烟床睡下。早有家人装好了一口烟,伯父取过来吸了,方慢慢的起来,在

书桌抽屉里面,取出一包银子道:“你母亲的银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厘周息,一年恰

好一百两的利钱,取来了。我到上海去取,来往的盘缠用了二十两。这里八十两,你先寄回

去罢。还有那三千两,是我一个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说过也是五厘周息。但是俎香现在

湖南,等我写信去取了来,再交给你罢。”我接过了银子,告知关上有事,要早些去。伯父

问道:“继之今日来么?”我道:“来的。今天他不到关上去,也是为的晚上要赴这个

席。”伯父道:“这也是为你的事,他照应了你,我不能不请请他。

你有事先去罢。”

我就辞了出来,急急的雇了一匹马,加上几鞭,赶到关上,午饭已经吃过了,我开了签

押房门,叫厨房再开上饭来,一面请文述农来谈天。谁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个空。我吃过

了饭,见没有人来回公事。因想起继之托我查察的事情,这件事没头没脑的,不知从哪里查

起。想了一会法子,取出那八十两银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门虚掩起来。绕到签押房后面

的夹衖里后窗外面,立在一个里面看不见外面,外面却张得见里面的地方,在那里偷看。这

也不过是我一点妄想,想看有人来偷没有。看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偷。我想这样试法,两条

腿都站直了,只怕还试不出来呢。

正想走开,忽听得砉的一声门响,有人进去了。我留心一看,正是那个周福。只见他走

进房时,四下里一望,嘴里说道:“又没有人了。”一回头看见桌上那一包银子,拿在手里

颠了一颠,把舌头吐了一吐。伸手去开那抽屉,谁知都是锁着的;他又去开了书柜,把那一

包银子,放在书柜里面,关好了;又四下里望了一望,然后出去,把房门倒掩上了。我心中

暗暗想道:“起先见他的情形很象是贼,谁知倒不是贼。”于是绕了出来,走过一个房门

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个房住的是一个同事,姓毕,表字镜江。我因为听见说话声音,

无意中往里面一望,只见镜江同着一个穿短衣赤脚的粗人,在那里下象棋。那粗人手里,还

拿着一根尺把长的旱烟筒,在那里吸着烟。我心中暗暗称奇。不便去招呼他,顺着脚步,走

回签押房。只见周福在房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坐着,见我来了,就站起来,说道:“师爷下次

要出去,请把门房锁了,不然,丢了东西是小的们的干纪。他一面说,我一面走到房里,他

也跟进来。又说道:“丢了东西,老爷又不查的,这个最难为情。”我笑道:“查不查有甚

么难为情?”周福道:“不是这么说。倘是丢了东西,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谁偷的,就惩

治了谁,那不是偷东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爷一概不查,只说丢了就算了,这自然是老

爷的宽洪大量。但是那偷东西的心中,暗暗欢喜;那不是偷东西的,倒怀着鬼胎,不知主人

疑心的是谁。并且同事当中,除了那个真是做贼的,大家都是你疑我,我疑你,这不是不安

么?”我道:“查是要查的,不过暗暗的查罢了。并且老爷虽然不查,你们也好查的;查着

了真贼,还有得赏呢。”周福道:“赏是不敢望赏,不过查着了,可以明明心迹罢了。”我

道:“那么你们凡是自问不是做贼的,都去暗暗的查来,但是不可张扬,把那做贼的先吓跑

了。”周福答了两个“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脚步,说道:“小的刚才进来,看见书

桌上有一封银子,已经放在书柜里面了。”我道:“我知道了。毕师爷那房里,有一个很奇

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谁。”周福答应着去了。

恰好述农公事完了,到这里来坐。一进房门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来请我了。”

我道:“今天还来不及呢,一会儿我就要进城了。”述农笑道:“取笑罢了,难道真要你请

么?”我道:“我要求你说故事,只好请你。”刚说到这里,周福来了,说道;“并没有甚

么奇怪人,只有一个挑水夫阿三在那里。”我问道:“在那里做甚么?”周福道:“好象刚

下完了象棋的样子,在那里收棋子呢。”说完,退了出去。述农便问甚么事,我把毕镜江房

里的人说了。述农道:“他向来只同那些人招接。”我道:“这又为甚么?”述农道:“你

算得要管闲事的了,怎么这个也不知道?”我道:“我只喜欢打听那古怪的事,闲事是不管

的。你这么一说,这里面一定又有甚么跷蹊的了,倒要请教请教。述农道:“这也没有甚么

跷蹊,不过他出身微贱,听说还是个“王八”,所以没有甚人去理他,就是二爷们见了他也

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结交些烧火挑水的了。”我道:“继翁为甚用了这等人?”述农道:

“继翁何尝要用他,因为他弄了情面荐来的,没奈何给他四吊钱一个月的干修罢了。他连字

也不识,能办甚么事要用他!”我道:“他是谁荐的?”述农道:“这个我也不甚了利,你

问继翁去。你每每见了我,就要我说故事,我昨夜穷思极想的,想了两件事:一件是我亲眼

看见的实事,一件是相传说着笑的,我也不知是实事还是故意造出来笑的。我此刻先把这个

给你说了,可见得我们就这大关的事不是好事,我这当督扦的,还是众怨之的呢。”我听了

大喜,连忙就请他说。述农果然不慌不忙的说出两件事来。

正是:过来人具广长古,挥尘间登说法台。未如述农说的到底是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