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有一个外国人说:历史告诉我们,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另一个外国人说:历史告诉我们,以后还会这样。有个中国人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还是中国人说的好,把两个外国人的话都包括了。"师",即可以是照样效法,也可以是引为鉴戒。学历史恐怕是两者都有。20年前发生过连续十年的史无前例的大事,既有前因,又有后果。我们不能断言,也不必断言,以后不会有;但是可以断言,以后不会照样再来一个"史有前例"了。历史可能重复,但不会照样,不原版影印丝毫不走样,总会改变花样的。怎么改变?也许变好,也许变坏,那是我们自身天天造历史的人所做的事。历史既是不随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又是人们自己做出来的。文化的发展概也是这样。我们还不能完全掌握历史和文化的进程,但是我们已经可以左右历史和文化,影响。若不然,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历史进程可以看出趋向,但无人能打保票。
其二
历史上,中国大量吸取外来文化有两次。一次是佛教进来,一次是西方欧美文化进来。想一下,两次有一点相同,都经过中间站才大大发挥作用。佛教进来,主要通过古时所谓西域即从今天的新疆到中亚。西域有不少说不同语言的民族和文化。传到中原的佛教,是先经过他转手的。东南也有从海路传来的,却不及西北来的影响大,那里没有会加工的转口站。青藏地似乎直接吸收,但实际上是中印交互影响,源远流长。藏族文化和印度文化融为一体,那里的教和中原不同。蒙古族是从藏族学的佛教,也转了手。欧美文化进来也有类似情况。明中叶到初,耶稣会教士东来并在朝廷中有地位,但是文化影响不能开展。后来帝国主义大炮打了进人和商品拥入,但文化还不像鸦片,打不开局面。西洋人在中国出的书刊反而在日本大量翻行。所谓西方文化是经过东方维新后的日本这个转口站拥进来的。哲学、文学,直接从欧洲而且有大影响的,是经过严复和林纾的手。两人翻译都修改原著,林纾还不懂外文。此外许化进口货是经过日本加工的。梁启超在日本办杂志。孙中山在日本鼓吹并组织革命。章太炎本讲学。鲁迅、郭沫若在日本学医、学文学。从欧美直接来的文化总没有从日本转来的力量欧美留学生和教会学校虽然势力不小,但在一般人中的文化影响,好像总敌不过不那么地本加工的制品,只浮在上层。全盘西化,完全照搬,总是不如经过转口加工的来得顺利。压不同,中间总得有个变压器。要不然,接受不了,或则少而慢,反复大。
其三
中国人对于外来文化,不但要求变压,还有强烈的选择性。二道手的不地道的佛教传播很广。本来没有什么特殊了不起的阿弥陀佛,只是众佛之一,在中国家喻户晓,名声竟在创教的释迦牟尼佛之上。观世音菩萨也是到中国化为女性才大显神通。玄奘千辛万苦到印度取来真经,在皇帝护法之下,亲自翻译讲解。无奈地道的药材苦口,传一代就断了。连讲义都流落日本,到清末才找了回来。玄奘自己进了《西游记》变为"唐僧",成了吸引妖精和念紧箍咒的道具,面目全非。对西方文化同样有选择。也许兼容并包,但很快就重点突出,有幸有不幸。就艺术说,越地道越像阳春白雪,甚至孤芳自赏,地位崇高而影响不大。反而次品有时销路大增,供不应求。流行的第一部现代欧洲小说是林纾改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小仲马),一演再演的欧洲戏剧是改编的《少奶奶的扇子》(王尔德),都不是世界第一流的,而且变了样。我们中国从秦汉总结春秋战国文化以后,自有发展道路,不喜生吞活剥而爱咀嚼消化。中国菜是层层加工,而不是生烤白煮的,最讲火候。吃的原料范围之广,无以复加,但是蜗牛和蚯蚓恐怕不会成为中国名菜。至少在文化上我们是从来不爱一口整吞下去的。欧美哲学也同古时印度哲学命运相仿。人家自己最为欣赏的,我们除少数专家外,往往格格不人;甚至嗤之以鼻,或则改头换面以至脱胎换骨,剩个招牌。有的东西是进不来的,不管怎样大吹大擂,也只能风行一时。有的东西是赶不走的,越是受堵截咒骂,越是会暗地流行。所以,文化的事不可不注意,又不可着急。流行的不都是劣货、次品,直接来不经转口的上等货有的也会畅销,因此大可不必担忧。更无须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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