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八十载,那张难以送达的“全家福”
岳勇
因为工作关系,我平时喜欢收藏点小东西小物件,比如说旧票据、老报纸之类的,尤其喜欢搜寻遗落在侨乡民间的“银信”。
何为“银信”?银信又称侨批,乃是海外侨胞寄回家乡的汇款(银)和家信(信)的统称。
去年冬天,我在做完一个关于侨批的公开讲座后,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脸庞黝黑的中年汉子。
他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旧信封,封皮上用繁体字写着“寄 美国罗省技利埠华仁堂大宝号 收交 邝中元先生 启”,旁边是英文地址,右上角贴着一枚孙中山像邮票,盖着几枚字迹模糊的邮戳。信封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信纸和照片一角。
还没看内容,我已经凭经验判断:“这应该是一封回批吧?”
所谓回批,就是乡人收到外洋来银后,通过原渠道寄给对方的回信。他点头说是,然后告诉我了一个关于这封回批的故事。
1
他的曾祖父名叫徐吉春,民国年间曾做过水客,也叫巡城马,后来成为台山邮政局的邮递员。这封回批正是他曾祖父经手办理的一封“死信”。
1944年6月下旬,数千名日伪军从新会、开平分三路入侵台山县境,6月29日台城沦陷。
众多侨眷因邮路中断,侨汇不通,本就生活困苦,再加上日军经常登门入户搜掠金银钱物,生活更难以为继。
当时,中国航空公司开辟了驼峰航线,成为了抗战期间五邑银信出入境的最后一条邮路。这一天,一封银信从美国罗省辗转寄到台山邮政局,收信人写的是“台城永安村伍美桃”。但此时台城已经被日军占领,邮政局的工作早已瘫痪,邮差们根本就不敢出门送信。
徐吉春这时站了出来,说:“我去送吧!”他早年当过巡城马,后来入职邮政局成为一名正式邮差,对台山城乡都比较熟悉。他知道如果这封信能及时送到,也许能挽救一家人的性命。
他背着挎包,骑着自行车出发了。在城里东兜西转,他小心地绕过日军几个据点,终于在中午时分出了东门,眼看就要来到永安村村口,却正好跟一伙下乡劫掠回城的日伪军遭遇上了。
日军端着枪将他逼停,问他是干什么的?徐吉春强作镇定地说自己是个邮差,正要下乡送信。日军打开他的挎包检查,并未发现可疑,挥手放他离开之际,却要他将自行车留下,不然就开枪毙了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眼看着日军推着他的自行车扬长而去,徐吉春冲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声,继续步行送信。
来到永安村,只见刚刚被鬼子扫荡过的村子一片狼藉。伍美桃家大门紧闭,敲敲门,也无人应声。
徐吉春大声道:“请问伍美桃在家吗?我是邮差,来送信的,有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里面好像夹着仄纸。”大门这才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大小三口面黄肌瘦,估计很久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了。
徐吉春拿出签收簿让她签名后,说:“你赶紧给丈夫写个回批吧,我正好给你带回去。”
伍美桃点点头,拿出纸笔,伏在桌子上给远在美国的丈夫写了一封短信,装进信封后,又说:“等一等,我丈夫来信说想要一张全家福,正好家里有一张,我一并寄过去给他吧。”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合照,塞进信封。
她解释说,丈夫五年前出外洋,那时她刚生下最小的女儿。两年多前,丈夫回来过一次,那时候大儿子刚好十岁,跟父亲一起去了美国。他们临出发前,一家人去照相馆照了这张全家福,可惜没等照片冲洗出来,父子俩就已经离家走了,所以照片就一直放在家里。
回到邮政局,他把伍美桃写的回批发了出去。
可没想到几天后信被退回来,因为广州沦陷,寄往外洋的信件已经无法通行。徐吉春无奈,只好将信退回给伍美桃。谁知当他再次来到永安村时,却发现大半条村子都被日本人的炮弹给炸没了。伍美桃一家三口都没能逃出来。
他只好又把信拿回邮政局,后来几次尝试邮寄都没有成功,这封回批就成了一封“死信”。
1949年以后,台山邮政局和电信局合并为台山县邮电局,徐吉春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邮递员。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伍美桃那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信封里装着的也许是这个女人对丈夫的遗言。他便将这封信重新封装,再次寄出。不想几个月后信件被再次退回,原因是收件人“迁移新址不明”。
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徐吉春从单位退休,就将这封“死信”交给了同在邮电局上班的儿子,希望他能想办法将这封信寄达收信人手中,完成伍美桃最后的心愿,也算是了结自己的一桩心事……
2
我眼前的汉子说:“徐吉春的儿子就是我爷爷。我叫徐则。爷爷直到去世,也没能找到线索把这封信寄出去。后来这封信传到了我父亲手里,他也是一名邮递员,他想了很多办法,多次到永安村打听,可惜邝中元及其后人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过,他甚至托移民美国的朋友帮忙,也没有找到信封上写的那位邝中元先生的半点线索。”
徐则说这封没有送出去的信,是曾祖父、祖父和他父亲三代邮递员心中最大的遗憾。徐则并没有在邮政部门工作,所以也帮不上老人家什么忙,他是看到我的讲座,觉得也许可以找我试一试,这才拿着信来找我了。
我提出看看这封回批的内容,徐则说可以。我打开封口袋,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张老照片。伍美桃在信中先是告诉丈夫银钱收妥,家里一切平安,然后又说了一些家中事务,最后嘱咐丈夫和大儿子在外洋要照顾好自己。
文字简短,却饱含深情。照片上一对中年夫妇端坐中间,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站在身侧,个头最高的男孩十来岁年纪,应该就是后来被丈夫邝中元带去美国的大儿子。
我端详着照片点头说:“时间已经过去七八十年,收信人邝中元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但这封家书和这张全家福对于他的后人来说,应该是一份难得的传家宝,至少可以让身居美国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见我答应了帮忙,徐则站起身来,朝我鞠了一躬。
3
我把这封信拿回去,先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信封上的地址、姓名,再也找不到收信人的任何信息。我又去到永安村,倒是有两位百岁老人对邝中元一家有些印象,但打听不到他有任何至亲在乡下老家,根本无法联系上这位远在美国的邝中元或者他的后人。
我将这封回批用手机拍成照片,发在朋友圈,请银信研究会的同仁们一起帮忙查找,并无结果。
信封上写的“美国罗省技利埠”,即今天的美国洛杉矶,我便又托住在美国洛杉矶的朋友帮忙打听,终于得知,信封上所写的“华仁堂大宝号”,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当地一家兼营银信业务接驳侨汇的商号,但在五十年代时已搬迁新址,后因经营不善,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关张歇业,当年的经营者,如今已不可考。
查找一圈,毫无线索,我未免有些气馁。
这时,我们当地的银信博物馆要搞一个银信展,银信研究会号召会员踊跃送件参展,我就想到了这封没有投递出去的回批。征得徐则同意后,我将这封回批的来历写了个简要说明,连同原件一起,送去参展。不想这个展览竟然上了央视的专栏节目,海内外华人都看到了信息,一时间影响颇大。
银信展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那封回批,央视节目中给了个特写镜头,正好被远在美国的一个名叫邝华的老华侨看到。这个邝华,正是收信人邝中元的大儿子,也就是那个刚满十岁就被父亲带去美国的孩子。
他现在已经九十多岁高龄,身子却还算硬朗。他从孙女传给他的网络视频里认出这封信正是他母亲写给他已经去世的父亲的。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合照,是他离开家乡前全家人去照相馆照的全家福。但老人年事已高,不便回国,他已委托了孙女赶回国。
银信展的人最后问我,能不能把这封信交给这位老人?我当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徐则,他高兴地说“完全可以”!
三天后,老人的孙女来到台山,在银信博物馆里签收了这封迟到八十年的回批。孙女拿着这封信跟邝华视频通话时,老人在镜头里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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