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观漫读|萤火虫之夜

与其说这是一条河，不如说是一条深溪或大渠。它从村子西北流来，绕过清水池塘，折而向南。有些地段它的形状简直像微型的长江，在深涧峡壁间穿行，终日水流潺潺，留下了许多干净的沙子，透明的水中还游动着小鱼。

河岸边栽植刺槐、柳树和枫杨，形成一道绿色的长廊；如果走进去，整个世界也都变成一片翠绿。而缓坡上长满了青草，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还簇生有许多灌木。有些灌木延伸出许多藤蔓，结出许多浆果，每到夏天和秋天，吸引许多鸟儿来啄食，也吸引我们这些孩子来采摘。有时候那里的浆果可真多啊，像细小的葡萄似的，累累垂垂，而且颜色那么红，一粒粒像极了细小的珊瑚珠，可爱极了。我们摘下一粒浆果，小心地放到嘴里，咬碎它，浆汁流淌在舌尖上，让人在尝到甜蜜的同时也尝到了愉悦。

天气晴好的夏夜，我们更会长时间在这河岸和离河边不远的东山坡上逗留、游荡。哪怕到了深夜，山岗上纳凉的人们一个个搬着竹椅、木榻回了家，我们仍不愿回去！回什么家哟，那么狭小的几间房，那么炎热的天气，走进去都要出一身汗，摸到的什物都发烫；而河边随着潺潺水声而来的，总有一阵清凉，何况到处还都有草木的清香，也足以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更让人激动的是，这里还常常飘飞无数的萤火虫，特别是在仲夏之夜。最初只是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后来不断增多逐渐密集。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一直是连成云霞似的一片，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密密地聚在一起，成群结队地飘荡。它们也喜欢沿河分布，在河两岸的草木上面飞飞绕绕，一个个都带着自己的小灯，像通了电似的一闪一灭，在无月的星夜，显得那么亮，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它们就是地上的星星啊，那么，这条汇集着这些萤火的小河又多么像是天上的银河！我和小伙伴走过去，走到萤火虫丛中，确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像上升到半空中，在群星中漫游——我看同伴的步态都有些不稳了，他们趔趔趄趄，如醉了一般走起太空步来。

或许有一种伤害，就是因为“爱”。我们太喜欢这可爱的小精灵了，它来到我们这贫穷的山村，是给我们送宝贝、送欢乐来了！那么多飘飞不定、闪烁不已的宝贝，怎不令人开心之极？于是我们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捕捉它们，有时手握得紧了，也扼死了它们，而令人惊讶的是，那萤火虫即便粉身碎骨了，还在手掌上、衣袂上发着光！懵懂无知的我们太惊讶了！

一只只萤火在低飞萦绕，用它们的光亮照亮了一片片草叶，照亮了一段淙淙的流水，甚至照亮了水底的卵石和静静地停在水底的鱼儿，也照亮了我们的眼眉、额角和脸颊。尤其是我们的眼睛在萤光的照耀下，也发出了清澈的光亮；每每迎面相逢，令彼此都有些惊奇。正是在这被萤火照亮的夜晚，我们看每个小伙伴都更觉亲切。平日里或许还有些龃龉，为玩具、为野果、为一句玩笑，彼此恼过，有的还动过拳头，但此时这些隔阂都冰释了，剩下的只有相同的感觉，那就是欢喜与陶醉！此时，萤火的光亮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真正变成了一家人，因为我们同样都是大自然的纯洁浪漫的孩子。

闪闪的萤火仍在闪亮、仍在飞舞，我们追逐到田塍上，甚至追得更远。在浅蓝色的天幕下，我们偶尔还会借着萤火看到一两个陌生的眉眼，陌生的笑颜、面庞。不用说，这是村里哪一家来了亲戚的孩子。他们和我们差不多大，在这样的萤火之夜，我们一见如故，很快融合在一起，奔跑、玩闹。对于我们这些男孩，有时还有点惊喜的是，这新面孔有时还是女孩呢，团团的笑脸，眉清目秀，但她们的表情告诉我们，她们并不是“外人”。她们跟我们一起在草丛间飞跃，在灌木丛中穿行，一样跑到河边涉渡，一样撩水，一样捕捉又放飞流萤，玩累了，大家就躺在草坡上，望着天上那一闪一亮的星星，想着自己朦朦胧胧的心事、虚无缥缈的梦。

这情景多么像10年后我在大学课堂上读到的莎士比亚名剧《仲夏夜之梦》，那里面也有一群可爱的小精灵。他们飞行在仲夏夜的丛林里，追逐着自己的爱侣；因为神灵干预，他们误滴了一种什么植物的液汁，而在恋爱上发生了种种误会，闹出了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我们当年在夏夜的小河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恋爱发生，我们有的最多只是对异性的一些好感或者说喜欢。每当小女孩扎堆在一块，男孩子总要想方设法把她们拆散，总要把她们中的一两个招呼过来一起行动。如果她们太过矜持，不愿走得太近，我们有时觉得索然无味，便趴在河边草地里，手里拿着一根青草在嘴里嚼着，会怯怯地打开关于女孩的话题，甚至大胆透露对某一个的好感，或彼此开起玩笑……而这一切又多么纯真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