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期间,果文达曾同其他僧侣一起,在名妓珈玛拉赠予乔达摩弟子的园林中小憩。他听说有位老船夫,就住在距此地一天路程的河边,很多人视他为智者。果文达返回途中,选择去往渡口,迫切地想要见见这位船夫。尽管他一生循规蹈矩,年高德重,受到年轻僧侣的尊敬,他内心的不安和探索仍未停止。
他来到河边,请求老人渡他过河。当他们到岸下船时,他对老人说:"你很善良,你摆渡了很多僧侣和朝圣者过河。船夫,你也在探索正途吗?"
悉达多苍老的双眼带着笑意,说道:"哦,尊敬的僧人,虽然你年事已高,身着僧袍,你自认是在探索正途吗?"
"我的确老了,"果文达说,"但我从未停止探索,也不会停止,这似乎就是我的命运。我觉得,你也从未停止探索。尊敬的船夫,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悉达多说:"我该跟你说些什么呢,尊敬的僧人?说你探索得太多了?还是说你的探索毫无所获?"
"为什么?"果文达问。
"人在探索时,"悉达多说,"他的双眼往往只看得到探索的东西,而最终只会毫无所获。因为他只想着探索的东西,他有目标,且只关心目标。探索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意味着自由、开放、没有目标。尊敬的僧人,或许你的确是一位探索者,因为你在为目标奋斗,你眼前的很多东西,你都没看到。"
"我还是不太理解,"果文达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悉达多说:"多年以前,你曾来过此处,在河边见到一个睡着的人,你坐在他旁边,守护着他。但是,果文达,你并未认出那个睡着的人。"
这位僧人,如同被施了魔法,惊讶地看着船夫的眼睛。
"你是悉达多?"他怯声问道,"这次我仍未能认出你!真高兴能再见到你!朋友,你变了很多。你现在是一个船夫吗?"
悉达多亲切地笑了:"是的,一个船夫。很多人都得变,果文达,都得穿各种长袍,我也是,亲爱的。欢迎你在我的小屋过夜。"
果文达在小屋里留了一宿,就睡在瓦苏德瓦的床上。
他问了悉达多﹣﹣他这个青年时期的朋友﹣﹣很多问题,悉达多也跟他讲了生活中的很多事情。
次日清晨,该出发旅行了,果文达犹豫道:"我走之前,悉达多,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有自己的教义吗?你有要遵循的、能帮助你生活和正确做事的信仰或知识吗?"
悉达多说:"你知道,亲爱的,我们年轻时在森林里修行,那时我就开始对老师和教义产生怀疑,于是就离开了他们。现在依然如此。从那以后,我又遇到很多老师。一位美丽的名妓做了我很长时间的老师,接着是一位富商,还有一些赌徒。甚至一位僧人也曾做过我的老师;他在朝圣途中,看到我在森林睡着了,于是坐在我身旁守护着我。从他身上我也学到很多东西,我也很感激他。但我从这条河和船夫瓦苏德瓦身上学到更多。瓦苏德瓦是个很简单的人,没什么学问,但他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他和乔达摩一样,也是个完人,是个圣人。"
果文达说:"悉达多,你还是喜欢嘲弄别人。我相信你,也知道你没有跟随老师。虽然你未发现任何教义,但你还是发现了一些自己的、能帮助你生活的想法和见解,不是吗?如果你能跟我说说,我会很高兴。"
悉达多说:"是的,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有时,一小时或一整天,我感到知识就在我内心,就如一个人在内心感受生命一样。我有很多想法,但我很难将它们传递给你。你看,亲爱的果文达,这就是我发现的一个想法:智慧无法传递。智者试图传递给他人的智慧听起来总是很愚蠢的。"
"你在开玩笑吗?"果文达问。
"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我的发现。知识可以传递,但智慧不能。你可以发现智慧,运用智慧,也许还可以通过智慧传递知识、创造奇迹,就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和传授智慧。这就是我年轻时常怀疑的事情,也是我离开老师的原因。我还有一个想法,果文达,你肯定又会觉得很可笑或愚蠢,但这是我最好的想法:真理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理才能够用言语表达。一切可以思考和表达的东西都是片面的,都只有一半,都不完整、不完美、不统一。世尊乔达摩在教义中提及世界时,必须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幻象和真理、痛苦和救赎。他要宣讲教义,就必须这样做。但世界在我们周围和内心,它从来就不是片面的。人或事永远不会彻底轮回或涅槃,人也不会绝对神圣或邪恶。的确如此,因为我们总会被幻象误导,以为时间是真实的。时间并不是真实的,果文达,我已经历过多次。如果时间不是真实的,那么在世界和永恒、痛苦和幸福、邪恶和善良之间的差距也就成了一种幻象。"
"是吗?"果文达怯声问道。
"你听好,亲爱的!你是罪人,我也是罪人,但罪人终会成为梵天,涅槃成佛。你看,'终会'就是一种幻象,只是个比喻!罪人不是在成佛途中,也不是正在发展中,虽然我们不知该如何描述。不,现在和今天的罪人就是未来的佛,他的未来就在他内心,他、你和所有人都要敬拜心底那个正在形成、可能形成、隐藏的佛。果文达,世界并非不圆满,也并非慢慢走向圆满,它时刻都是圆满的,所有罪恶都蕴含宽恕,所有孩子内心都住着年老的自己,所有新生都伴随死亡,所有将死之人都意味着永生。任何人都无法看到其他人的路走了多远;强盗和赌徒可能会走向佛陀,婆罗门可能会走向强盗。而深度禅定时,时间是不存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于是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圆满的,一切都是梵天。因此,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死即生,罪恶即神圣,智慧即愚蠢,一切皆是如此。我只需遵从和热爱这一切;这同时对我也有好处,都无法伤害我。我的躯体和灵魂都经历过罪恶、性欲,追求过财富、虚荣,感受过最可耻的绝望,只为学会放弃反抗,学会爱这个世界,不再将其与我幻想的完美世界相比,而是让世界保持原来的样子,然后爱它、融入它。哦,果文达,这就是我的想法。"
悉达多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
"这个,"他把玩着石头说,"是一块石头,一段时间后,它可能会变成泥土,然后变成植物、动物或人。以前我会说:这只是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属于玛雅世界;但在周而复始后,它也可能变成人或鬼,因此我承认它也是有价值的。但现在我会说:这块石头既是石头,也是动物、神灵、佛陀,我崇敬和热爱它,不是因为它可以变成什么,而是因为它就是石头。它是石头,所以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块石头,所以我热爱它,我能从它的纹理和缝隙、黄色、灰色、硬度、敲击时的声音、干湿的表面,看出它的价值和作用。有些石头摸起来像油或肥皂,有些像树叶,有些像沙子,每块石头都很特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祈祷'庵',每块石头都是梵天,但同时它又是一块油润光滑的石头。而这正是我喜欢、认为奇妙、值得崇拜的地方。我不想再说了。言语根本无法表达隐含的意义;所有东西一经说出口就有点变味、歪曲、愚蠢﹣﹣是的,这点也很好。一个人的财富和智慧在他人听来总是很愚蠢。"
果文达静静地听着。
"你为何跟我讲这块石头呢?"片刻后,他迟疑地问道。
"我没什么特别意思。我想说,我们要爱这块石头,爱这条河,爱我们看到的、能从中学习的一切物质。我可以爱一块石头,果文达,也可以爱一棵树或一块树皮。这些都是物质,物质可以被爱。但我不爱言辞。因此,教义对我没什么用处,它们没有软硬、颜色、边缘、气味、味道,只有言辞。或许正是这些言辞阻碍了你获得平静。因为救赎和美德、轮回和涅槃都只是言辞,果文达。涅槃不是物质,只是言辞。"
果文达说:"我的朋友,涅槃不只是言辞,它是一种思想。"
悉达多继续说:"思想,也许吧。但我必须向你坦白,亲爱的,思想和言辞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老实说,相比思想,我更看重物质。比如说,在这条船上,曾有一个人,他是我的前辈和老师,是一位圣人,多年来只相信河流。他知道河水跟他讲话,他从中学习、受教;这条河就是他的神。多年来,他也不知道风、云、鸟、甲虫和这条河一样神圣、博学。但当他走进森林,他知道得比你我都要多。他没有老师和书本,只相信河流。"
果文达说:"这就是你所说的真实存在的'物质'吗?难道它不是玛雅的幻象?你的石头、树、河﹣﹣它们是真实的吗?"
"这点,"悉达多说,"我并不在乎。物质是幻象也好,不是幻象也罢,可能连我也是幻象。因此,它们跟我一样。这就是我为何如此珍视和尊敬它们:它们跟我一样。因此,我爱它们。还有一点,你可能会嘲笑我:果文达,对我来说,爱是最重要的物质。了解世界、解释世界、轻视世界,也许是那些大思想家做的事。而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热爱世界、不轻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我自己,能够充满爱意、钦佩和敬意看待世界、我和万物。"
"这点我理解,"果文达说,"但世尊却认为这是幻象。他宣讲仁慈、宽厚、同情、宽容,却没有爱;他禁止我们贪恋尘世。"
"我知道。"悉达多笑容灿烂,"我知道,果文达。你看,我们意见相左,陷入口舌之争了。我无法否认,我所说的关于爱的言辞似乎与乔达摩的教义相矛盾。正因如此,我非常怀疑言辞。因为我知道这种矛盾是一种幻象。我也知道,我和乔达摩观点一致。他知道人类存在的短暂和虚无,却依然深爱他们,倾尽一生去帮助教导他们,他怎会不懂爱呢?即使和这位伟大的老师在一起,我仍然爱物质胜过言辞,爱他的作为和生活胜过他的教义,爱他的姿态胜过他的观点。他的伟大是存在于他的作为和生活,而非言辞和思想。"
两位老人沉默很久。之后,果文达鞠躬告别,说:达多,谢谢你,说出你的想法。你的一些想法很奇特,我无法立刻理解。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愿你平安。"
但他心中暗想:悉达多真是古怪。他的想法古怪,教义听起来也有点荒谬。相反,佛陀的教义就更清晰、纯粹、易懂,也没什么古怪荒谬的内容。但他的手脚、双眼、前额、呼吸、微笑、问候和走姿却不同于他的想法。自世尊乔达摩涅槃后,便再也没见过有人能堪称圣人!只有悉达多。或许他的教义古怪,言辞荒谬,但从他的眼、手、皮肤、毛发甚至身体每一个部位,都闪耀着纯洁、平静、欢乐、温柔和圣洁。自世尊涅槃后,我再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
果文达这样想着,内心却很矛盾。出于爱慕,他再次向安静端坐的悉达多深鞠了一躬。
"悉达多,"他说,"我们都老了。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已经找到平静了。我承认我还未找到。尊敬的悉达多,在我离开之前,请送我几句我能理解的话吧!我的道路很艰难、很黑暗,悉达多。"
悉达多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看着他,一如从前。果文达凝视着他的脸,眼中带着恐惧,带着渴望和痛苦,带着苦苦探索而一无所得的失落。
悉达多微笑着看着。
"弯下腰!"他在果文达耳边轻声说,"弯下腰!对,靠近些!亲吻我的额头,果文达!"
出于爱意和期待,果文达竟真的听从他的话,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奇迹发生了。当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悉达多的奇怪言论上,当他内心还在徒劳地挣扎,当他把涅槃和轮回想象为一体,甚至当内心一边对朋友的言论怀着某种轻蔑一边又深深地爱慕和敬重他时,却生了这样的事:
他看不见朋友悉达多的脸了。相反,他看见许许多多其他面孔,长长的一串,成百上千,都从奔腾的河流中出现又消失,却又似乎同时存在,都在不断地变化和更新,却又都是悉达多的脸。他看见一条鱼的脸,垂死之际,正痛苦地张大嘴巴,鱼眼翻白;他看见一个新生婴儿的脸,由于哭得厉害,变得通红,满是褶皱;他看见一个杀人犯的脸,看到他将一把刀刺进另一个人的身体,接着,他看见罪犯被捆绑着跪在地上,刽子手一刀将他的头砍了下来;他看见赤裸的男女疯狂地变换姿势,共赴云雨之欢;他看见尸体横卧在地,一动不动,冰冷,周围一片空虚;他看见各种动物的头,野猪、鳄鱼、大象、公牛、小鸟的头;他看见诸神,克利须那神,阿耆尼。他看见这所有的形象和面孔相互交织,互帮互助,相爱相恨,彼此摧毁又再次重生。他们都表现出一种死亡的意愿,一种短暂又极为强烈的痛苦,然而他们都未死去,只是不断变换、再生为一张张新的面孔﹣﹣他们静止、流动、自生、彼此漂浮、相互融合,上面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并非实体却又真实存在的物质,如一层薄冰或玻璃,如透明的皮肤,如水做的贝壳、模具或面具;这面具,就是悉达多微笑的脸,就是果文达亲吻他额头的瞬间,他微笑的脸。果文达觉得,这面具的微笑,这些流动形体展现的微笑,这些万千新生和死亡同时展现的微笑,悉达多的微笑与佛陀乔达摩的微笑完全一样,安静、细腻、不可捉摸,或仁慈,或嘲弄,或智慧;正如他满怀敬意亲眼所见。果文达知道,这是圆满之人的微笑。
果文达不知时间是否存在,不知这幻觉持续了一秒还是百年,不知是否有悉达多、乔达摩、我和你,他感到内心深处仿佛被一支神箭射中,伤口却如此甜蜜,他如施魔法,陶醉其中。他站立片刻后,俯身望着悉达多平静的脸,这张他刚才亲吻过的脸,这张刚才展现出一切形象、变换、存在的脸。这张脸未有改变,那无数幻象再次从脸上消失后,他笑了起来,安静、温柔,或仁慈,或嘲弄,一如从前。
果文达深鞠一躬。泪水不觉顺着他苍老的脸庞流下。就像有一把火,点燃了他内心最亲密的爱和最谦卑的敬意。悉达多的微笑让他想起了一生中热爱的一切,宝贵和神圣的一切。他向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悉达多、一躬到地。
读黑塞的书,就像在暴风雨的深夜,感受到灯塔的闪耀。———瑞士心理学家荣格
开始读黑塞的《悉达多》,这书了不得,给人一种焚香沐浴才能拜读的感觉。写的毕竟是关于人生悟道的事情,大有禅意。一个德国人来写禅,真是令人惊异。据说西方大学生全都人手一册的,到了这个程度,不读简直就是罪过了。
——中国著名社会学家.作家.李银河
因为黑塞我喜爱上了一种独白式文体,像日记,像书信,像孤独时自己与自己的对话。黑塞的文学可能影响了整整一代的青年走向追寻自然、流浪、孤独,追寻自我的觉醒。
——中国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 蒋勋
他(悉达多)象征那些寻求真理的人﹣﹣那些寻求自我之真理的人……赫尔曼·黑塞已然感受到我们这一代人那种内心的骚动、那种青春时代自寻其路的固有需求……黑塞的这种先知先觉也必然启发未来时代的人们。
——巴西著名作家.联合国和平大使 保罗.柯艾略
他(黑塞)那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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